五岁之前,我对姨娘是没有印象的。
确切说,是没见过。
故乡,是座名叫“信阳”的小城。
小时候,父母在外做生意,家中老二老三,都寄养在外婆家,只有我跟在他们身边,过着异乡漂泊的生活。
而后,到了适学的年纪,便跟随着母亲,回到了故乡。
那时,是第一次见到姨娘。
姨娘家,在县城里。
那个时候,这算是很好的条件了。
因为鲜少回去,对于家里的人,我有些见生。刚见到姨娘时候,她伸开双臂老远地就向我喊着,“湘湘,过来,姨娘抱抱!”
我有些惊慌地站在母亲身后,只探出半颗脑袋,不敢去回应。
直到母亲弯下腰摸着我的脸轻声跟我说,“南湘,那就是经常跟你提到过的姨娘啊!”
我这才颤颤巍巍,带着闪烁不定的眼神,向姨娘走去。
只是还没走几步,就被小跑过来的姨娘,紧紧地抱起来。
姨娘的双臂很有力,跟母亲的一样。
“哎喂,早都听说我们湘湘是个秀气的孩子,瞧这长的,你表姐都要羡慕的!”
姨娘在我脸上亲了又亲。
那时候,将着性子,除母亲之外,从来不让别人亲的,甚至父亲也只能搞“偷袭”。
大概是因为,印象里一直有母亲给我讲述的关于姨娘的事,而我恰好也有点好奇,那个一直让母亲夸赞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姨娘并没有母亲长的好看,我将它归咎于母亲年轻。
但姨娘脾气好,爱笑,一副从来不会生气的模样,也许是因为并不像母亲父亲做生意那样,会遇到很多烦心事,更何况姨父那时,还在县城谋职。
相对来说,姨娘过的算是安逸。
印象深的是,姨娘家有很多糖果零食。
我回去之前,那些一直都是表哥表姐的待遇,我回去之后,自然而然,取而代之。
因为这事,再回想之前我所遭遇的各种挨打经历。多年以后,我一直跟母亲打趣,“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回去之后,不多久,母亲便又回到上海。
于是,我就开始了在姨娘家的寄养生活。
姨娘很会做饭。
这一点,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连母亲自己都是要承认的。在她们兄妹五个当中,姨娘是厨艺最好的。
兴许因为她是家中长女的缘故,外婆孩子多,姨娘只好放弃上学,为弟弟妹妹操持家务。
所以那时侯,我一直在想,自己要是能有个姐姐,什么做饭家务之类,也许就不用去学了。
姨娘家里,那时的我从来是不缺好吃的,小小的世界里,大概觉得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都能从姨娘那双有着神奇魔法的手里变出来。
不管姨娘是从街上回来,还是带我们出去,她心心念叨的就是要给这几个孩子做什么好吃的。
大概因为长时间的耳濡目染,秉着姨娘的厨艺手段,让我过早地多多少少也学会了一些。
姨娘的手艺活很巧。
后来,因为表哥表姐我们三个要回乡下上学,姨娘一家便从县城里搬回乡下。
那时上学,书包都是姨娘给缝制的。
每到新学期开学时候,姨娘总会在头天晚上,很神奇地拿出一个新的书包来,里面还放的有准备好的铅笔、橡皮之类。
姨娘亲手做的书包,那时总觉得比人家买的还要好看,因为买的那些都只有一个大兜,里面可以放书本。而姨娘缝的,会很贴心地在背包的背面另外缝制一个小口袋,而里面,多数时候,则会被姨娘放上一些小零食。
背起书包时候,忽然摸到那个袋子,然后看到里面的零食。
这应该是那时候在学校里,除了被老师表扬,最开心的事。
尽管姨娘对我疼爱有加,可有些时候,她也会很严厉。
就好像,无论何时,我们多大,每天早晨都要做的事: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这件事情,丝毫没有任何商量妥协的余地。
上学时候,不用多说。平日周末休息,也是不被允许晚睡晚起的。必须按时睡觉,按时起床,起来后,自己不要等吩咐,老老实实叠好被子,然后洗漱,洗漱完毕后,开始打扫屋子。
这个习惯,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养成的。
甚至后来朋友们总是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喜欢做家务。
其实,我想,那并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只是一件事情,熟悉到一定程度之后,而成为了一种本能。
出于本能地对厨房熟悉,出于本能地对家务熟悉,出于本能地开始去享受那种过程。
其实,现在想想,多半也是受了姨娘的影响。
尽管后来,很多年,我都没有机会再去碰这些事情。
姨娘为人和善。
这种性格,其实在当时那种环境下,邻里相处,并不是一件很讨好的事。因为和善,处事并不计较自己的得失,遇到别人故意时候,姨娘多半都是笑笑就算了,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从来不会去争吵。
但有一种情况下例外,当表哥表姐我们三个无端受到欺负时,她似乎变得并不是那么“讲道理”,任由谁去劝说,也没办法,她非要问出个是非所以然来。
尽管姨娘没上过学,但她所教给的东西,直到后来过了好久,我才能从课堂上听到。
在外人眼里,她或许像看上去那样纤瘦,可在我眼里,她一直都是巍峨高耸的那座山,沉沉地压在心上。
随着年岁逐渐长大,后来到了初中,母亲就从上海回来。
这时候,我就结束了在姨娘家的寄养生活。
乡下老家跟姨娘家离的,并不是多远,走路十多分钟就能到。
尽管母亲回来照料我,可姨娘还是会每天都过来看我,比如她又做出了什么好吃的,又研究出来什么新奇的吃法。
我那段时间的胃口,母亲说很刁钻,我想多半是被姨娘给惯出来的。
再往后,上了高中。
因为是需要往县城里上学,母亲便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免得我跟二弟每个周末“乡下—县城”来回折腾。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我跟乡下那间屋子,跟姨娘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县城求学的那段日子里,因为进的是封闭式学校,平常并没有时间出来,只有到了周末,才能有一天闲暇时间。可即便是闲暇时间,多数时候也都是在家里睡上一天,至于回乡下去看看,看看姨娘,那时候,都觉得是一种奢望。
姨娘也是十分盼望我们回去的,毕竟表哥表姐都不在身边。
所以,只要我们回去,那天姨娘做的饭菜,肯定是家里最丰盛的。
平时拿来可以卖高价钱的河虾也好,养了很久都舍不得吃的鱼也好,统统都会变成桌上的一道道美食。
年少不懂事。
那时,还只觉得姨娘的厨艺,这么多年愈发的精湛。
然而,姨娘,确实老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前从来不让我们打水的姨娘,会带着略微撒娇的语气跟我说——
“南湘,过来帮姨娘拎下水呗!”
“南湘,别走那么快,姨娘可跟不上了。”
“南湘,别买那么多东西,姨娘现在可不能吃这么多的甜食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年底,回去看她的时候,姨娘就开始跟我说起很多关于表哥表姐的事——
“你表哥表嫂在外,其实也不容易——”
“你也得说说你表姐,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时常工作时候,姨娘也会打来电话,说的多半都是些散碎的生活事,前几天谁家的孩子回来了,昨儿个谁家的猫又偷吃了她养的鱼,门前那个池塘的水又抽干了,分了多少多少东西……
跟母亲的来电不同,姨娘不会说太多关怀的话,总是说着些似乎平常琐碎的事情,她不管你在不在听,有没有听进去,她只说她的,似乎只要将那些话说出来,心里就舒服的多了。
然后,会在末了将要挂断的时候,语气缓慢地说一句,“南湘,自己在外面,更得照顾好自己,你看你那么瘦。”
前天表姐来电,说姨娘身体有恙,住进了医院。
表姐说着说着,有些哽咽。
那么一瞬,不知该如何应答。
这才半年时间不到,先前离家时候,只是觉得姨娘身形更加消瘦了些,脸色也比之前差了许多,但说话还是铿锵有力。
表姐没能将话说完,大概是实在止不住情绪。
这些年,母女之间,也都闹了不少情绪,可到底还是互为了对方好。父母之心,则为子女计之远;子女之意,则为双亲谋之长。
到底还是不太适应这种情绪,倘若单纯仅是人世,倒也还能理解,只是增添了情感之后,便会有所不舍,有所依恋。
给姨娘去了电话,响了一声后,立马有人接起。
是姨娘。
说话声,大不如从前,分明中能嗅到一股衰老的意味。
姨娘的语速,很慢很慢,像是深夜里,从树叶间穿过的风声。
才过耳际,却上心头。
我想,后来那么多年,都没能再好好吃姨娘做的饭菜了,院子里那课梨树上的梨子也好多年没吃过了。
今年,明年,后年。
以后很长时间,还想像以前那样。
我坐在柴堆里烧火,姨娘站在灶台边掌勺,不时地抬头夸夸我:
“还是南湘聪明,这柴火火候,烧的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