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记得那些冰冷的江水。它们曾在无数的噩梦里出现,淹没我,吞噬我,让我在密不透风的包裹里四分五裂。
我也始终记得那些痛,那一晚的风和悬崖上的鸟鸣。手上的短刃割开咽喉,坠落江中。
“溪源弑父杀母,荼毒生灵。今日自戮投江,一死不可赎罪,愿永生永世坠入幽冥,不得轮回。”
“白溪源!”声音穿过河水,就像来自天外。胸口猛然一松,窒息的感觉忽然散去,我看到那些水流,如同照片褪色,渐渐变得轻而透明。
这不是真的青崖山,这是哪?
“白溪源!我是你叔。你看看,醒来!”
叔。我脑中的某个地方忽然清明,转瞬间天地倒转,无数画面飞驰远去,只留下莫名的情感,压在心间,浓稠粘滞。
“叔。”我喊了一声,从那剧烈地震荡里睁开眼。二叔抓着我,我才发现我在哭,抱着头止不住地哭。
“叔,我错了。”我说,“我不是他,你杀了我,杀了我!”
“溪源,你是白溪源。”二叔说。
“溪源。”我念了一遍,猛地站起身来。“师父,师父!”
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李承邺,就好像时光倒转,岁月轮回。在周围的空间里,显现出当年的模样。
李承邺正对着我,我看得到他的鬓发,他眼角红透的癫狂,他那一身白纱的罩袍。
我不敢去想他的心,他所有的苦和步步为营,在那一夜一齐灰飞烟灭。永坠幽冥的交换,就像是一个笑话。他什么也没有换到,倒是拉了那个他唯一想要护着的人,一起落入绝地。
那是我的错,在那罪孽上又加新罪,但我并没有去赎罪,我依然活着,我没有坠入幽冥。
“溪源。”他说,“你想要赎罪,不必去幽冥。为师可以罚你,为师将你压在青崖山下,直到有一日,若阿蟒重现在这世上,你的罪便一笔勾销,从这山下出去。可好?”
李承邺的气息低沉而细微,几近自语。他张开手,掌中那枚魂魄不过丹药大小,凝聚致密,金色光芒流转。他在那光芒里踉跄了一下,终于落下两行泪来。
“为师后悔,为师当年便不该放你走,为师不该瞒你。为师瞒你,你便觉得为师是黑透了心。但是你不知道。”他说,“但是你不知道,溪源。”
李承邺转过身,在那大殿里,对着一面铜镜。铜镜里映出他的模样,他抬起手,手中一缕微光落在镜上,悉数隐没。那镜中的影像随着光芒的注入变得明亮,渐渐地如同现实一般。
“溪源。”他说,“为师没有,你看,为师没有,为师没有完完全全地坠入幽冥,你不必来找为师。你看,为师在那,那便是为师。为师在这守着你,待阿蟒现世,待你想通了孽障,为师去哪里,你便去哪里。”
那一点金色的亮光升入空中,萤火一般对着镜子,仿佛在看镜中那人。过了一会,那魂魄的光芒渐渐收敛,就像心甘情愿坠入沉眠。
李承邺看着它,直到它落在地上,一瞬间地面涌起无数的枝蔓,围着那魂魄形成牢笼,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你就是我。”李承邺抬起头,对着那镜中的影像,忽然大笑。那影像却没有动,他看着他,目光懵懂。“你与我双生,你就是我。你记得我的话,他在这里千年,你便守千年,他在万年,你便守万年。若果真等到那一日,你便引他去人间。你是我,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我就可以彻彻底底地做魔。”
“师父!”我喊道,二叔拦腰抱住我,李承邺的影子慢慢消散。我知道了,我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去了云南。他躲着我,他好不容易让我把那双生魂认做他,便开始躲我。他把心底的善和欲念留在我身边,然后到了云南,几乎立刻就坠了魔。从此在幽冥里,偏执暴戾,永远没有尽头。
一场师徒,一死一疯,终究是为了谁。
“那是叶安。”二叔喊道,“白溪源,你醒醒。你记得叶安,那是叶安!”
叶安。我看着那双生魂魄,忽然想起我是为什么来到这里。那些影像一瞬间消失无踪。我才看清这奇异的空间,四面八方没有尽头,什么也没有,只是越远光线便越暗,暗到绝对的黑。
“叶安!”声音穿过空旷,我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点亮光,那点光渐渐清晰,就像黯淡的探照灯从半空打在地上,叶安盘着腿坐在那,半闭着眼睛,脸上并看不出悲喜。
“叶安。”我向他跑了几步,突然头疼欲裂,胃里翻江倒海,顿时蹲了下去,止不住地干呕。
叶安听到声音,睁开眼愣了一下,站起身。
“白溪源?”他说。“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我本来是想救他,不过现在看来,也不知道是谁救谁。
二叔跟着我蹲下来,在我头上试了一下。
“先回家。”他说,“你这有点发烧。”
他和叶安把我带出镜子,弄回玉衡轩。天已经黑得透了,我躺在楚泽那间卧室的床上,有气无力。叶安拿了盒纸巾坐到旁边,二叔去冰箱里翻了一阵,又去找药。回来抽出体温计,对着灯看了看。
“你别弄了。”我说,“我觉着不行,我得去医院。”
“去什么医院,这不才38度吗?”二叔道,“吃了药睡去,大半夜的谁跟你折腾。”
“我睡不着啊!刚看了那么一出,我能睡着吗?”
“吃了药不就睡了,不行加片安定。”
二叔说着,转身去柜里摸出个药瓶,真倒出片什么,混在退烧药里。我看得清楚,顿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走吧!”我喊道,“你想睡就睡,我自己去!这能一块吃吗!你就想自己省事,要弄死我?!”
“白溪源。”叶安拽了下我,我回过头,刚才他一直坐在那,不知道摆弄什么。现在递过张纸巾,那纸巾摊在手心,中间勾了只猫,大脸小身子,尾巴上系了个蝴蝶结。
“你看,猫看着你呢。”他说,“现在是你生病,你要是别闹,我再给你画个霸王龙。”
“你。。。”我只觉胸口一堵。不知道是恶心还是什么,看着他那张脸,想发作又发不出来。往后一躺,埋到枕头里。
“你放松点,没给你下药。”二叔拿全了东西走过来,拉着我一指叶安。“你看人家一双生魂,没着没落的,说什么了?你干的那事是伤天害理了点,但你也遭完报应了,你爹又活了。事过去了,什么也没缺。现在没人怪你,也没人想害你,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我没说话,二叔扯开枕头,把冰袋扔到我头上。
“我真不该进去。”我本来伸手去扶,叶安替我接了,摆了摆位置。
“我就是进去看看,你担心我?”
“怕你看见祖师作恶,精神受不了,忘了怎么回来。结果到头你没事,我心态先崩了。”
“有什么受不了。”叶安一笑,“人就是这样,谁都有欲望。有时候对你多好,对别人就多坏,有什么稀奇?我从没把他当圣人,也没把自己当圣人。想当圣人的是你,所以受不了自己作恶多端。”
“作恶多端,你说得对,我就是受不了自己作恶,就算没人说我,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谁没作过恶,叔也作过恶。你再看他,吃喝嫖赌样样全,不照样活得挺好。”
“过奖了,哥,不嫖。”
我接了二叔的药,一口气吞了,看了眼叶安。
“叔,你说我用不用去找林薇薇?”我说。
“怎么了?”
“我觉着我上辈子对她执念挺深。”
“现在呢?”
“现在好像没什么。”
“那就别折腾,瞎想什么?”
“行吧。”我往床里一沉,侧过身来,正好对着叶安。“叶安。”我说,“你看看家里有什么?能不能给我做点喝的,嘴里苦。”
叶安没说话,转头去看二叔。
“做吧。”二叔道,“人病着呢,看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