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业通知要更换电表,我们这才打开父亲塞得满满当当的车库。
父亲离开快两年了。车库象一道未愈合的痂,悬在我们的心头,仿佛只要不触碰它,父亲就和那些旧物一同蛰伏在时光里,未曾真正离去。
满库的旧物里,最多的是书与成摞的笔记本。爷爷在上海新华书店工作的血脉,在父亲身上流转成对纸张的虔诚。记忆中的夏日,父亲总把那些泛黄的纸页摊在烈日下,像展开自己毕生的珍藏。午休时分,替父亲守望天色成了我的使命——若乌云聚拢,便要及时收书。作为奖赏,我能得到一根五分钱的冰棒。那段冰棒在舌尖化开的甜,裹着纸页的墨香,成了长大后我最绵长的滋味。
请来收旧品的师傅。师傅一边收拾一边说,从没见过这么用心的老爷子,每个叠放整齐的纸盒上都写着何时放入何物的标签。师傅不知道他所惊叹的字迹是父亲在岁月里留下的暗号,每一个标签下都隐藏着父亲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
打开贴着“小慧”标签的纸箱里,看到六岁那年,父亲为我裁剪的淡蓝色小西装;13岁那年,父亲保存着我和世界第一次碰撞骑坏的自行车脚蹬;15岁那年,父亲将我写错的方程式用红笔圈出的笔记本;24岁那年,我在生日当天没回家午饭,父亲上街寻找我的日记;36岁那年,父亲跑遍五金店为我小家淋浴房拉门找寻替换的零件;43岁那年,父亲替我在医保报销手写的笔笔单据;50岁那年,父亲生病期间写给我的生日祝福;
纸箱角落,看见一个旧首饰盒上贴着“耳环”标签,疑惑打开,恍然想起那是豆蔻的16岁,刚刚对打扮有了自己的遐想,联合姐姐偷偷买了人生第一对耳环。可惜还没戴上就被母亲发现了,耳环不仅当场扔了,姊妹俩还轮换来了一顿“皮棍烧肉”。早被遗忘在岁月里的耳环,没想到竟在这里重获了新生。原来严厉家教背后,一直藏着双温柔托住少女梦想的手。
在贴着“外孙”标签的纸箱里,看到78岁那年的父亲,写给17岁叛逆外孙的信件底稿,看到80岁那年的父亲,和我说这些是留给20岁外孙的书籍。
淡蓝色小西装的针脚依然清晰,坏掉的自行车脚蹬上还留着我的任性,那些为外孙准备的书籍,都是父亲写给世界的家书。车库里的旧物,是父亲未曾说出口的爱。他把自己活成工具箱,里面装着裁剪的剪刀、修理的焊枪、批改的钢笔。这个没权没钱的普通人,用毕生精力为我们组装起对抗世界的铠甲。
整理旧物的第3天,当暮色漫过车库。想到自己每每举笔准备把所有关于父亲的细节描述得再多一点,更多一点,很怕之后我慢慢忘记,但很多时候越是想记录,却越不知道从何写起,同时也逃避去写。如同这间车库,好象只要搁置在那里,关于父亲的记忆就没有完结。
我从小体弱多病,陪去医院的永远是父亲。教过我的老师,好象只认识父亲。天气冷暖变化,父亲总会电话告诉我添衣防寒。在我快50岁难得睡在父母家,父亲都会默默为我放好床铺。冬天冲好热水袋,看着我把肩头两边的被子挟好,才会离开。
后来,父亲学会用微信。家庭群里发言最多的是父亲,转发各种人生鸡汤和谨防诈骗的文章。当时只觉得好吵关了声音。再打开时,世界已经安静了;
后来,我找到了和父亲产生链接的方式。我依旧如故的和父亲微信聊天,只是他不再给我回复。他如时光一般,温柔而沉默;
后来,我越来越舍不得去找父亲了,我怕叫醒他,我怕打扰他,更怕的是父亲为我担心。慢慢我明白有些坎必须是我自己去面对,去解惑,去放下。这是我自己的人生课题;
后来,夜深想起父亲会落泪,暗里会轻怪父亲从来不出现在我梦里,我很想见他,想问他冷不冷,疼不疼,好不好。
后来,有天看到一个解释说,为什么日夜思念的人却很少出现在梦里,是因为他怕你心疼怕你难过,他只要你快乐。
后来,在路上看过相似的身影,相像的衣着,我会控制不住一而再三回头望,直到确定是张陌生的脸庞。
越过山丘,已无人等待。思念,温暖而残酷。
“爸爸”,这个平常的称呼啊,一想起泪已满面。“爸爸”,这是后来我一个人在走路、在开车、在发呆时,常常轻念的两个字。因为真的再没有机会骄傲而响亮的说出这两个字了。羡慕那些还有机会还可以大方念出这两个字的人,真幸福!
那个让我看守书堆的午后,是父亲在教我守护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而今不过是时间流转角色互换,爱与守护在生命长河中生生不息。父亲一直在,他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放心的在屋内睡着,我在屋外始终守护让父书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