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昨天的话题说。周国平写道,蒙田说,对死亡要“常常和它亲近、熟识”,这样可以慢慢对死亡“习以为常”,以抵御对死亡的恐惧。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那就让我回忆一下从小到大,和死亡的一些近距离接触吧。
我人生最初的时候,是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我和爷爷的兄弟们、叔叔们、弟弟妹妹们住在一起。
从我记事起,大爷家的小院子里有一个地方,让我觉得很害怕。
在那个院子靠墙的地方,家人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里除了有杂物之外,竟然还有一口棺材。家人告诉我,这是已经九十多岁的老爷为自己准备的棺材。
当时还很小的我对这个说法,感到很不可思议。
棺材,不是很可怕的东西吗,不是应该避之不及的东西吗?怎么会有人专门给自己准备好,就放在眼皮子底下?这不是时刻诅咒自己快活不了了吗?
大人给我说,老爷已经九十多了,准备好“老了”之后要用的东西,安心。
我还是无法理解,还是会感到害怕,便尽量不接近那个棚子。每次从棚子旁边走过,我总是不由加快脚步,但目光和心思总是会被那口棺材吸引,总是会想去看一眼,但又不敢。
又过了几年,老爷不在了。老爷是秘密发丧的。听妈说,是为了躲避火化。
老爷想土葬。家里人不忍心违背老人的遗愿,就早早地在十几里的地方买了一块地,偷偷地把老爷下葬了。
所以,对我来说,老爷是突然消失了,没有告别,没有仪式。
我对老爷毫无印象,只模糊记得一张大大的黑白照片上的老爷的模样。现在去回想,老爷的五官我都记不清了,只清晰地记得他的发际线。
那个发际线是波浪形的。我爹、我、我弟弟,我们家好多人,都长着和老爷一样的发际线。
我每次对妈说,我对老爷没印象,我妈都说我撒谎。我妈说,老爷不在的时候,我都已经7、8岁了,我早都记事了。而且,我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比这还早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记得老爷?
我没有撒谎,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一点也不记得了。使劲去想,脑子里好像有一些画面,老爷拄着拐杖,长长的胡子,佝偻着身躯。但我实在不知道,这个画面是我真实看到的,还是我在长辈的描述中自己想象出来的。
对我而言,老爷的形象太模糊了。印象中,我基本上没有和他打过什么交道。我记得最清的,是我作为我们家这一代第一个孩子出生后,老爷拒绝给我起名字,因为我是个女孩。
要知道,老爷可是读书人,是闻名十里八乡的的老中医。妈说,我们这一片各村的中医基本上都是老爷的徒弟。我曾经见过,二叔那里有一箱发黄的竖版的书,是老爷传下来的医书。
三年后,相隔一周,我二叔家弟弟和我弟弟相继出生。一下子得了两个重孙子的老爷特别开心,赶紧挑了两个特别文绉绉的字,给两个弟弟当名字用。
这个故事,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我妈跟我说过很多遍。所以在我的感觉中,老爷是不喜欢我的。
我的童年生活中,几乎没有他的身影。他去世了,我的世界几乎没有一丝变化。
那口棺材没有了,走过那里我不害怕了。
过了几年,家里人作了作工作,又交了罚款,把老爷的棺材迁回来了。老爷的新墓地在村东头,那里还安眠着老奶。后来的若干年里,大爷、二爷、奶奶、爷爷、大奶,都躺在了那里。
结婚前的每个大年三十,爹都会带着我和弟弟,来上坟。每一个坟头,爹都会给我们指认,告诉我们这里都躺着谁。
我每次去了那里,也不害怕,我知道,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写到这里,有点想哭,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去看我的亲人了,我想回去看看,那个小时候每年都会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