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三年的时间,父亲在西安的生意失败了。由于管理不善,所承包的砖瓦厂严重亏损,除了把之前所挣的钱全部赔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父亲被债所逼,无奈出逃。母亲只得带着弟弟妹妹回到了老家。
自然,我也结束了寄居生活,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地坑。
父亲不在家,我们家的日子比以前更加难过了。
但偶尔,父亲会寄点钱回来。
母亲非常坚韧,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她总是一声不吭。 家里家外的活全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也没见她抱怨过半句。
彼时,我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所以好像并未用心地去体会过母亲的苦。每天和伙伴们玩玩闹闹,上学下学,不亦乐乎。
印象最深的是某一年过年,我们没有像往年一样,端着酒菜去奶奶家,而是躲在自己家里。大年夜,我们姊妹三偎依在母亲身边,借着昏黄的煤油灯,母亲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块钱的压岁钱。
多年以后再回想那个场景,猜想可能是过年实在没钱了,母亲拿不出好的酒菜,所以也就没去。但母亲始终只字未提,我也就没再问过。
过了几年,父亲终于回来了。
从外面回来的父亲出手阔绰,给我们姊妹和母亲每人都买了新衣服,还给我买了当时非常时兴的一款手表,带了不少的钱。我们高兴坏了。
听他说这几年在煤矿挖煤,可我并不知道挖煤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回来就好,终于不用母亲一个人干那么多活了。
当时农村流行“万元户”,即一个家庭年终总收入能达到万元,村里有那么几户人家,靠种烤烟就能达到,实在是让人眼红。
父亲这次回来,自然也是想干一番事业的。很快,他就决定把家里的大部分土地种上烤烟。
种烤烟是非常麻烦的活计。
二三月间先养苗,养苗对技术的要求非常高:需要用木条和塑料纸先弄一个苗篷,苗篷里准备好充分的肥料,洒上烟籽,浇上水,再用细土覆盖……好不容易苗长出来了,隔两天就得浇水,每天要根据温度把苗篷取开,再封上,称其为炼苗。隔上一两个礼拜,还得拔除杂草。
苗炼好了,就该栽了。
父母会利用炼苗的时间在地里弄好一溜一溜的梁子,梁子的宽窄决定了烤烟的行距,所以是有一定尺寸的。梁子弄好后,再在上面铺上一层地膜。
栽苗时,得按照株距的尺寸先在地膜上钻眼,然后把带土的苗放进去,浇上水,等水渗干了,再埋上土。
苗栽好后,隔半个月就得除一次草。隔半个月就得喷一次农药。等到烤烟长得差不多半人高了,就给它掐尖,防止养分只用来长个儿,不给烟叶吸收。掐了尖的烤烟,又疯狂地长岔。于是几乎每个礼拜,又得给它掰岔。
这期间,任何的天灾都可能使这一季的工夫白费。
终于,烤烟成熟了。
我们把架子车放到地头,小心翼翼地进到地里,挑选成熟的叶子摘下来。再把烟叶一摞一摞的抱到地头,装到架子车上,拉回家。
这期间千万不可撞烂烟叶,否则功夫白费。摘的烟叶也必须保证成熟程度,否则烤出来的烟叶是黑的。
摘完烟叶回到家,连夜晚又得把烟叶架到竹竿上,因为第二天要装炉烤。村里通常是几家人合伙用一个烤炉。如果时间赶不上,会耽搁别人的事。更何况如果这一期跟不上,成熟的叶子就会变黄溃烂,工夫又白费了。
装好炉,得有经验的人负责烤烟,因为烤烟对温度、湿度的要求都非常高。如果稍不留神,要么烧焦,要么没烤干,烟茎还是湿的,那么这一期的工夫,又白费了。
为了摘烟架烟烤烟,人们通常不眠不休好几天。
烟烤出来,得把它们一把把从竹杆上解下来,放地面上潮湿一会儿。不潮的话稍微一动就成了干沫,潮的太狠的话烟叶又会变黑。
烤好的烟还需要挑选捆绑,好的和好的一起,烂的和烂的一起,当然,还有不太好的和不太烂的,烂的多的和烂的少的,又可分好多种。必须得一一归类,因为收烟是要分等级的。如果因为挑选问题让自家的烤烟等级降低,卖不上好价钱,那么之前的辛苦又白费了。
我之所以详写整个种烟的过程,是因为这实在是我曾经最痛恨的一个活计。
因为家里种了烟,我从此再没了礼拜天,没了寒暑假。甚至于晚上放学回来,还得帮忙架烟直到十一二点。
种烤烟的第一年收入应该还是可以的,离父亲的“万元户”梦比较接近,所以辛苦也算值得了。
到了第二年,父亲除了给自家原来种的地里种上了烤烟外,还承包了别人家的五亩地,全都种上了烤烟。
这下即使我们全家不眠不休的干,活也是干不完的。偶尔亲戚朋友会来帮忙,偶尔父亲也会在村里叫一两个人,给人家付点工钱,让人家帮忙干活。
这下我们家也不用和别人合用一个烟炉了,光我们自己的就够烤一炉。于是父亲除了摘烟叶、架烟、拣烟,还得不眠不休地烤烟,整个人熬的没了人样。
终于有一次,父亲在烟炉里装烟时,一脚踩空,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摔坏了腰……
不用说,那一年的烤烟,我们家赔了个精光。不但没挣钱,还把上一年赚的一点点钱,全赔了进去。
父亲的“万元户”梦破灭了。
我记得种烤烟刚推广的时候,家乡人根本不接受,政府专员每每下乡给农民做工作,又是补贴钱又是免费提供农药化肥。慢慢的,有一些大胆的农民奔着国家的补贴试种,结果不用说,大大地赚了一笔,从此被冠以“万元户”的称呼,走到哪里都引人艳羡。
有人赚钱了,有人眼红了。
烤烟开始大面积的推广,终于供大于求。到父亲回来开始种烤烟的时候,烤烟在黄土高原,已经种了好多年,它的盛期已过,所以赔钱就是必然的了。
但父亲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不了解市场,对国家的政策也是一知半解。他只想通过劳动脱贫,没想到越脱越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