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雪师:
谢谢您。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不冷不热,我的房间被涂了一层金黄。本来今天疼得很厉害,幸好有这金子般的阳光,强行驱走了我心里的阴霾。总觉得,如果心情还是很低落,就太对不起这美好又吉祥的阳光了。
您知道吗,今天的樟城,直到下午五点多,仍然金光灿灿的,好像整个世界充满了希望。真希望太阳能再晚点下山,夜晚能再晚点降临,让我再多看看这美好的阳光,多感受一下它给我带来的光明和正面的力量吧。
今天我真是有些累了。
差点以为上次是最后一次给您写信了。现在回想写上一封信时的情形,已经恍如隔世了。
我真的觉得自己已死过一次了,这半个月以来,我都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活过来,人始终是迷离的,昏眩的,半掉魂的。身体里“我”的意识很弱,日常的活动大多是身体在支配意识,机械地完成每天必须完成的事项而已。“我”到哪去了呢?就像受惊过度的小孩藏在床底下偷偷看外面的世界一样,“我”也藏到了某个自以为安全,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角落里,不过眼睛盯的,却不是外面的世界,而是身体以及伤口及其附近的所有不适和奇怪的状况,每有异况,都心惊胆颤地想脱开,但是注意力却依然被那些异样的痛牵去。
很累,很累。也许是虚弱吧。从来没感觉这么虚弱过。虽然已经休息了十多天,但是精力却恢复得很慢,每天除了想睡就是想睡,无论做什么,只要稍定一下神,眼皮马上就要耷拉下去,神早就跑到不知哪去了。
这是我吗?这已经和消瘦的外形无关了,而是神在哪?灵魂在哪?
我终于找到最贴切的形容了,眼神空洞,整个由肢体麻木而机械地牵引着做日常活动的,不就是行尸走肉吗?
就连太阳您,我也要极力地去追逐,我好怕在昏沉和恍惚之中丢了您。但您始终像在梦里一样,那么不真实。不过,我连自己都觉不出真实,这世界的一切都如堕幻境了,太阳也不可能突然就真实起来。
今天,我住在两年前曾住过的房子里。这本该是我多么熟悉的地方啊?但现在却也觉得恍如隔世了。我“看”到它曾经的主人,在这里欢快过的情景,心中只有羡慕,随之升起了一种很浓很美好的情感——只是像看到一个美好的故事或画面一样,它与正在表达感触的我无关,属于另一个活生生的灵魂。
本以为这间屋子会勾起很多回忆,没想到一切都那么平淡,不知道是心太乏,无力去回忆,还是因为陌生——一种因为已经逝去而产生的陌生。总之,心的湖面没有荡起多少涟漪,倒是仍然很喜欢这处所的宁静和超然物外的感觉。虽然相比起您现在的所在,这里的宁静和超然物外算不上什么,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
对我来说,您那儿太遥远了,虽然我曾很天真地幻想自己一鼓作气,不顾一切困难和阻隔地坚持抵达您那儿,在那儿度过最宁静最安详的,也许是最后的时光……但经历这次“搬家”后,我便把这幻想打消了——起码得暂时打消。
太阳,太阳!您是否知道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您一定知道!
我既为闯过这一关感到松了一口气,却又情愿这是最后一关——因为一关比一关更难闯,一关比一关更惨烈;我既希望自己仍能有所作为,又对自己越来越失望——这段日子很想写点东西,但脑袋却空空的,仿佛什么都勾不起我的兴致,什么都与我无关,我问自己还想说些什么,哪怕是对世界最后的话,脑袋回答自己的却是,再没有什么想说了……
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感觉生命正在离我而去,它带走了我的激情、动力等等,只剩下一个虚弱的躯壳。我对自己无论大事小事都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现状特别憎恶,就像憎恶对世界只有源源不断的索取而无贡献的蛀虫一样。每天,当我对着摊开的本子想写点什么时,只凝神一会儿,脑袋就开始胶在一起,然后神也跟着跑到不知哪去。每当人坐着东摇西摆时,我都想跟自己较劲:就是不让自己倒下去,就是要这样不断晃脑袋直到晃醒自己……但,这就跟螳臂当车的情形相差不远了,我那点较劲和身体里生命之流哗哗奔走而去的大势相比,简直就是那螳臂。
不过,我仍没有放弃。每天我依然较劲,为了能再多做一点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也为了能再往上升华一些,不管是不是螳臂,我都要求自己稍为进步一点点,不要轻言放弃,哪怕是行尸走肉,也要努力完成每天的任务,尽可能地恢复一点是一点……
给您看看我一年前写的一篇日记吧。瞧,我总想让您了解我的过去。您就当成自己是个牧师,我就是那个死前向您忏悔的罪人——
最近,晚上变得越来越百无聊赖了,因为吃饭几乎占据了晚上三分之二的时间。雪师在网上给大家讲课时,我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着;志愿者们在直播间里交流讨论着如何做更多的事情时,我仍在努力地把一个红薯一碗青菜当成任务来完成……
我知道今晚的任务定然更难完成了,因为这两天疼痛忽然加重——之前稍微好了一些的,那时候吃了止痛药就能把痛给止住,晚上也是倒头就睡,第二天清晨才会醒来,那时我好幸福啊,但这种幸福只维持了一个星期。这几天,吃饭睡觉都是折磨,晚上不知道该怎么躺才能让无休止的疼痛稍微缓和下来。尤其是躺下后舌头不是自然状态,就更疼了。有时我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被一阵剧痛扯醒,痛得我不由自主全身僵直,好一会后才能慢慢放松下来。
夜里,只有疼痛的意识。那痛感竟是如此丰富,总是超出我的想象——我想不到竟会这么痛,也想不到竟然能无休止地痛……到底是哪些神经在感受它们?如果把这些神经统统剪掉,疼痛是不是就不能逞强了?人本来就没有实体,所谓的人身只是由四大组成的,四大哪来的疼痛?那些舌头、伤口和细胞们,为什么就能疼痛了?谁能把疼痛拿来看看?人死了,四大消散之后,人难道还能疼痛吗?到了那个时候,人也就不过是一堆无知觉的腐肉了……
我就是这样混乱着,时而试图说服自己,时而诅咒疼痛,时而想象着以虐待自己的方式来发泄对疼痛的愤怒,时而只是消极低落。
所有的说服,在眼前真真切切的疼痛面前,都变得非常无力和苍白,肉体的感觉以及它在我内心深处激起的恐惧、抵触甚至愤怒情绪,已经深深地藏在了我的潜意识里。再坚强,再勇敢,再想用淡然和超然去实现一个生命的尊严,也无法否认自己在面对这种疼痛时感到的撕心裂肺和难以忍受。
幸好,今天有一个明朗的好天气,它让我觉得天地正在为我助力。另外,这段时间完成了雪师安排的摘录工作,把雪师作品中所有自己有感触的文字都摘录了下来,还按自己的人生经历编成了一本书,这让我有了一种充实感和存在感。而且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掌控生命,也无法预知死亡的日期,只能多做一点算一点,所以我反而忘掉了生死,甚至忘掉了疼痛,完全沉浸在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带来的激情之中。这种激情不是惊涛拍岸的,它宁静而隐忍,但也正是这个原因它更持久也更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