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山魂》(204):兄弟阋墙愤不平

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何贵躺在木匠案子上,光着上半身,让战老大给他往肚脐儿下边拔火罐子;这差事本该请个明白的女人来做,何贵碍着老规矩老礼数,死也不肯让鲍大嫂上手,任着战老大粗手粗脚地折腾,不是纸着得过了头,罐子抽得没劲儿,就是烧纸火苗子燎了肚皮。何贵心口窝儿排到小肚子,一连印着四个紫沙沙的火罐子印,可肚子还疼,上茅房还窜稀。

鲍廷发来到木匠房时,战老大正捧着描花的酒鳖子劝何贵喝酒:“我说你就来一口!什么药也抵不上好酒治百病!这是志华那小子特意从省城里给我捎来的,我一直没舍得喝,今儿尝一口,明儿尝一口,也快尝光了。你闻闻,这叫他妈的‘夺魂香’,比咱们的‘松雪灵’劲儿是小点,可味足!来来来,开开斋!”

“你简直是个巫医神汉。喝酒也能治病,那酒鬼可就一辈子也不用找郎中了……”何贵体力不支,苦笑着。

“就是这个景儿呀!你看我,哪工夫病过?长这么大小还没跟药铺打过交道,你不信?”

这会儿,鲍廷发进来了,战老大和何贵都哑然无声了。鲍廷发明知这两个人对他是怎样的情绪,他自个儿不能不往宽处去做。尽着别人不容己,自个儿也要容别人啊!他看看何贵消瘦下去的脸腮,心上不好受。二顺伤腿这一通折腾,够何贵操心的了……可何贵在二顺伤腿这场事儿里,跟战老大和解了。

何贵坐起来,肚子上坠着个火罐子,光膀儿披着袄,用嘲弄的目光打量着鲍廷发。战老大蹲在炉子跟前,头不抬眼不睁地从酒鳖子里吮酒品滋味儿。

“给你弄张爬犁,到镇上看看,别叫病儿大发了。”鲍廷发跟何贵说。

“用不着啦!难熬的时候过去了,亏你还挂着我。”何贵没精打采地回道。

“那么,请一个省卫校的人上这儿来吧!”

“别麻烦啦!我再抗一抗,也就过去了。”鲍廷发和何贵越说话越凉。

战老大还不管深浅地泼冷水,抽冷子冒了一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来:“该死该活屌朝上,谁也帮不了谁的忙!”

鲍廷发皱着眉头瞅瞅战老大。

“咋?”战老大抹抹胡茬子上的酒珠儿,当地跳起来,“你要是还想着大伙儿,就不该给大伙儿吃猪食!”

鲍廷发被这话呛得眼晴发直,半天没缓过一口气。等他缓过这口气之后,捺着上窜下跳的一颗心,平淡地说:“这个,你就不该问我。”

“问谁?!”

“问于永年。”

“他,他咋的你啦?”

“粮是他经手买来的。”

战老大眨眨微红的眼睛,嘿嘿了几声:“你不就是见不得人家吗?哼!”

战老大倔得出奇,认准了一条道儿走到黑。说又说不清,道又道不明。别人的话,他又没有听下去的耐性。急了火了,一窝脖子一跺脚,走了。叫人拿他没辙。这不,又是这个样儿。战老大连门都不关,就出去了。

鲍廷发也不去关那扇门,任它在风里呼哒着,发出难听的咿呀声。

“是呀,人心隔肚皮,看不透啊!”何贵是同情鲍廷发?还是给鲍廷发念秧儿?他的长眼皮遮挡着他的心灵的窗子,谁知他在想什么?鲍廷发无从回他话。

何贵又自言自语地说:“是啊,这人……就说我这一家子吧!四口人,他妈的!最少也有八个心眼儿,我是没招儿把这个家团弄到一块儿了。当初,哪儿看去。大顺丢了众人脸;二顺差点儿没了命;冬青呢,自有想头。扔下我这么个孤老头子……唉!”

“难唱的曲儿,家家都有。我也不见得比你好受。”鲍廷发说。

“你可别打俚嬉了!”何贵冷冷地一笑,“我咋敢跟你比?局里头,你是红人儿;论身份,你当了头儿;讲儿女,你那两个少的在小青年里拔尖儿。你家哪步赔本钱?老的少的都有招儿,我家那冬青上眼的,不也就从这些吗?……”

何贵慢慢地说到紧关节要处,抬起长眼皮一看,鲍廷发不见了。他愕然地跳下木匠案子,肚子上坠着个火罐儿跑到门边一看,鲍廷发没影儿了。

鲍廷发怎能受到了这样的刺激呢?他怕自个儿压不住火头,赶紧离开了木匠房。他不知往哪儿去好,到处都听得着抱怨的言语,到处都听得着谩骂,从院里到河边,从牲口棚到修换工具的库房,想躲也躲不开。

猛地,他身子一抖,中了什么邪风似地四下里去寻鲍大嫂,寻到了伐木场子的伙房里。

伙房里的热气和门外的雾气在小小的马架房里绞腾着,散发着一股发霉的饭米汤的气味。

“冲子他妈!”鲍廷发向白濛濛的雾气里喊了一句。光听里面有刷啦啦淘米的声音,却无回应。鲍大嫂拼着死命把发霉的白壳高粱米搓了一遍又一遍,冲了一水又一水,全部精气神儿都凝在这上头,耳朵不大管乎儿了。

“闯子他妈!”鲍廷发抬高了嗓门儿。

鲍大嫂一惊一乍一哆索,怀里捧的一个二盆惯到锅台上,生生地撞出一道痕来。她迎着鲍廷发的令人刺耳的喊声,连说:“我在这儿,在这儿。”

鲍大嫂的小小的身影从浓密的热气和雾气滚动的深处出现了:“他爹,他何叔可见好些?”

鲍廷发不回答她,倒指着大气腾腾的锅台那边,问:“里边还有谁?没有给你帮手儿的吧?”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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