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也许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一个夏天。从六月末到七月初,我每天都坐在书桌前,一遍遍翻阅着高考简章,厚如牛津词典的两本书被我研究得彻彻底底。经过一个星期的筛选后,我把初步确认的几所学校拿给爸爸参考。
“上海、浙江、江苏、广东……你是打定了心要出去啊。”爸爸推了推他的老光镜,笑着说。
“也不全是外面的啊,这不还有一所四川外国语吗。”我辩解道。
爸爸默不作声,继续看着那张我整理的纸条,若有所思。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的辩解是多么笨拙,并且毫无意义。
高考之前,几乎所有老师都鼓励我们考出去,一是因为四川考生多,竞争压力大,二则是那经典的八字箴言:
“少不留川,老不出川”。
四川似乎就是悠闲的代名词,而家乡作为四川的一个小城市,更是把“闲适”二字发挥到了极致。遍街都是茶坊茶楼,天气晴朗,阳光正好时,河边喝茶打牌的茶座很少会有空缺。外地人第一次来这里,总是惊讶于家乡人的生活方式,似乎这里的人们不用工作就有饭吃。“安逸”是外地人对四川的印象,但是在这里十八年,我厌倦了这种“安逸”。我开始向往大城市的繁华,想体验那种现代化的忙碌与竞争。那时的我把大学看做逃离家乡的手段,
留川一无所成,出川前程似锦。
记得高考前的晚自习,我翻着记录在川招生以及往年分数线的那本小书,指着一所学校对同桌说:“如果我上不了一本,就读它了!”
结果一语中的。高考我只高了本一线6分,作为文科生,想出川,一本是毫无希望的,于是我寓言般的来到了现在的学校。
三年前,飞机落地杭州萧山机场时,我的心是骚动的。我恨不得下飞机就直奔杭州市区,看看长三角经济发达的城市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是学校不在杭州,而在距离杭州一个多小时的一个县级市,桐乡。
通往桐乡的高速上,我和妈妈一直盯着窗外看。平坦的土地,规整的村社,与四川绵延的梯田,简朴的农舍有着天壤之别,在这里乡村与城市的界限似乎并不是那么分明。而桐乡这个县级市,也彻底刷新了我对于“县”的固有印象。
商厦、电影院、医院、商业街,配有空调的公交车,以及宽阔干净的街道。而且,我发现在浙江,哪怕是区区一个县级市,星巴克和必胜客也是必需品,而家乡,作为一个地级市,连沃尔玛都是三年前才入驻。
我曾经在一个广播里听到主持人说她来过四川,还到过我的家乡,但她却在节目里称它为“XX县”。当时我暗暗嘲笑过这个主持人,连自己去的是县还是市都分不清楚,但见到桐乡的那一刻我似乎理解那个主持人的误会了。
江浙便捷的交通让我三年间去了周边大大小小许多城市。杭州、上海、南京、无锡……这些城市无不让我惊叹,它们交通完善,街道整洁,道路开阔,商业繁华,无一不在宣示着其经济的发达。
但却仅仅止于惊叹。
我们往往会憧憬某些东西,然而当你真正靠近它后,最初的新奇消逝,留下的只有一种窒息的失落。
刚到浙江时,平整开阔的道路让我觉得舒坦,但很快也让我发现一种方位感的迷失。在家乡,很少有地方是没有一丝坡度的,我习惯了用上面下面,坡上坡下来定位,而在这里只有我永远搞不清楚的东南西北。
“小桥流水人家”无疑是江浙的一张标签,西塘、乌镇、周庄……一个个古镇走下来,我发现小桥流水仍在,而“人家”早已几经易主,属于河南,属于山东,属于湖北,就是不属于江南。
“你在那里有吃海鲜吗?”每次回家都有人这么问我,我笑着点点头。四川人对海鲜也许总是有种憧憬,在他们真正在沿海尝过海鲜之前,我不想打破他们任何的幻想。但对于食物,我真正想说的是:
这里一碗牛肉面要近20块,而家乡只要8块。这里什么菜都可以混着鸡蛋炒,但我真的好想在食堂吃到没有鸡蛋的炒韭菜。在这里,青色的菜就叫青菜,无论它是生菜还是菠菜。这里的肉总是和着酱油烧,炒菜如果放了豆瓣,永远有种糊了的味道。对了,这里做菜,无论做什么,无论是炒、煎、炖、闷还是其他烹调方式,统统都叫“烧”。这里的冒菜叫麻辣烫,这里的火锅很清淡,这里不吃辣椒。
三年前的我,无比想逃离四川,我受够了家乡的拥挤嘈杂,我厌恶那种悠闲度日的生活。我渴望大城市,北上广,江浙沪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然而当我第一次真正踏上向往已久的上海的土地,面对人民广场地铁站喧嚣的人群,我和同学手拉手小心翼翼地穿梭于人潮中,那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在这里,我们随时可能被人潮冲散,当我置身于上海茫茫的人海中,根本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方向与出路。
上海也好,杭州也好,甚至就是学校所在的城市,大街小巷的人,上至70岁老伯,下至3岁孩童,无一不说普通话。这些都是缺少乡音的城市,由于大量外来人口的汇聚,普通话普及程度高,当地人和外地人一样,习惯于用普通话交流。
我感受到乡音对于江浙地区的年轻人来说正在消逝,而我在这里长期说着普通话,每次回川后也需要一些时间调节。渐渐地,我发现越来越多在外读书的朋友,微信里总是习惯说普通话,但我还是固执地说着家乡话。
走在异乡的土地,熙熙融融的人群,偶尔会听到一些各地的方言,然而每当听到四川话,我非但不会感到亲切,反而有种压迫式的恐惧。也许这就是漂泊带来的无安全感。这些乡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无论这城市的土地有多大,没有一小块是真正属于你的。
去年过完年离开家,爸爸亲自送我上车。他五点半起床,六点十五送我上车,四个小时后我将到达重庆江北机场,飞往杭州。
“到了机场打个电话。”
“恩”
“几点的飞机?”
“不会晚点吧?”
“晚点了你到杭州有车回学校吗?”
我一一回答这些我早已回答过无数次的问题,不知不觉鼻子有点发酸。
爸爸下车后,一直站在站台上,直到汽车缓缓启动,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依旧站在原地,目送着汽车一点点的离去。
我闭上眼睛,不敢回头,我感到眼里湿湿的。那时我才突然发觉,原来我对爸爸,对家,对这片土地是如此的不舍。
我们总会有对家乡这个小城市厌倦的时候,总会有那股拼命想要逃离的冲劲,但当一切尘埃落定,眷恋也许是我们对故乡最深的情愫,家乡才是那个真正看遍世间,风景独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