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华西缝纫机厂的家属院,是一幢很老的院子,坐落着几幢破旧的老式家属楼,没有电梯,没有地下停车场,光秃秃的院子,就像厂名一样,已经被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
家属院是厂子的福利房,厂子的工人们,也被遗忘在这里,时间只留给他们满头白发,步履蹒跚。
孙爷爷和王奶奶是厂子的双职工,住在这里好多年了,无儿无女,相依为命。孙爷爷话少,腼腆,王奶奶热情又倔强,生活里,总是爷爷顺着奶奶,平静而又安逸。
这年年底,一位冷酷的不速之客侵入了这里,医生管它叫肺炎。如同每一个名字里都带着炎字的人一样,它性格火爆,风风火火地来了,像火山爆发,瞬间侵吞了大地,吞灭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家属院那道泛黄的铁门,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几乎一瞬间,院子就沦陷了。
肺炎先生可绝对不是什么有骑士精神的老绅士。
一个满头白发、腿脚不利索的老太太,怎么敌得过这个摩拳擦掌、气势汹汹的老混蛋!王奶奶被击倒了,她躺下了,几乎一动都不能动,紧闭的窗户,阴沉的天空,空气很重,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失去了往日的热情,只剩空洞的眼神。那丝倔强牢牢占领了她的脑神经。
早晨,一身防护服的医生把爷爷叫到一边。
“奶奶这样不行。”透过那层厚厚的护目镜,焦急地看着,“她在这样消极下去,药物效果会大打折扣的。”
“她就这么倔,我也拿她没办法。”爷爷白色眉毛和眼睛里的血丝拧在一起。
“您先别急,目前看药物还是有一定效果,可要是继续这样下去,算时间过日子,药物效果会越来越弱。您得鼓励她,让她去想想开春的花儿、鸟儿,帮助她扛过这个冬天,我相信一定没问题,相信我们!”
医生离开后,爷爷默默端起泛黄的茶缸抿了一口,用茶水轻轻沾了沾眼角,拉开嘴角,走进奶奶房间。
王奶奶躺在那儿,脸朝着窗户,被单下几乎不见波动,睡着了吧。
刚想离开的爷爷被一阵低沉的声音吸引。
“1、2、3。”奶奶盯着窗外,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4、5...”
窗外只有破败的厂房,昏暗的天空,还有一排南飞的候鸟,再没有其他。
“怎么了?”爷爷轻声问道。
“十二只。”奶奶轻声耳语,“这一波有十二只候鸟。”
“每年都会有候鸟的。”
“这应该是最后一波了。他们飞完,冬天就该来了。”奶奶凝望着窗外,身体随着咳嗽剧烈抖动,“飞完就该我了。”
“你胡说什么。”爷爷埋怨道,满口不以为然,“这些鸟和你的康复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冬天会过去,春天会来的。别犯傻了,今早医生说了,你马上就能好起来,医生拍着胸脯给我说的,我还答应人家,等你好了,请他到我们家吃你做的手擀面,我把牛给你吹出去了,你可别坑我。”
“不用了。”王奶奶捂住嘴巴控制住咳嗽,摇摇头,“做不动了,鸟儿也飞不动了,等明天没有了鸟,我就跟它们一起走了。”
“别想了,多休息。”爷爷真的找不到词了,留给他的也许只有逃离,“我得先去给你备料,我和的面你放心。”
厨房的料台边,捂着嘴的爷爷泪珠哗哗地从眼角流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干点什么,家里什么也没有,他得要点面,也许,有面就还有希望。
门卫张大爷负责整个小区生活用品的搬送工作,别看人已经60多了,但精神头很足,一把白胡子锃亮锃亮。年轻时候,给厂子文工团打杂,喜欢音乐,爱唱歌,吹自己要发行一首响彻全国的歌曲。歌还没出来,厂子就先倒闭了,没什么真本事的他性格又不好,脾气火爆,自然被分配当保安了。
“开什么玩笑!”拎着的那袋面也压不住他的嗓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蠢到因为鸟飞走了,自己就不想活了?真是荒唐,太荒唐!”
孙爷爷也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她病得很厉害,很虚弱。烧糊涂了,满脑子胡思乱想。”
“那要你干什么的!”张大爷更激动了,“你得鼓励她,让她看新闻,看电视,这些都是暂时的,我们一定能战胜病魔,一定能熬过去的。”
爷爷象征性地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张大爷,或者是奶奶。
夜晚的风很大,风呼呼打在窗户上,屋子里电视声很吵,爷爷背着手来回在屋子里踱步。
第二天早晨,爷爷早早就醒了,但他不起来,他在逃避那扇窗户,躲避那面窗帘。
“拉上去,我要看。”奶奶气若游丝地命令道。
爷爷无奈照做了。
一夜的风吹走了乌云,天空一片蔚蓝。
安静的屋子里,只能听见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和爷爷不停吞咽口水的声音。
“它们都飞走了。”王奶奶像放下心里一块大石头一样,长长呼出一口气。
“再等等!”爷爷有些不甘,又像再对自己说,“再等等。”
王奶奶的眼皮已经缓缓合上,蔚蓝的天空渐渐被黑色吞噬。
“布谷,咕咕咕.....”
一阵悠长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像一首空灵的歌声,渗进皮肤,钻进脑子。
“你听!”爷爷有些诧异,“还有鸟儿,还有鸟儿。”
奶奶缓缓睁开双眼,天还是那个蓝天。
“估计最后一波了吧。”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合上双眼,“既然它们想让我多待一天,我就陪它们一天吧。”
“求求你了,老伴。”爷爷眼角的血丝又和白眉拧在一起,“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我想想啊,你走了,我要怎么办?”
“我不想拖累你,我真的太累了......”
奶奶闭着双眼,泪珠从脸颊滑落。
房间再次陷入沉寂,这个世界上最寂寞的,莫过于我不想离开你,但我又不得不离开你。
夜幕降临,又是呼呼的一晚上,还夹杂着雨雪拍打窗户的声音。
清晨,窗前拉开,寒风已经在窗户上撒起了窗花。
奶奶又盯着窗外,蔚蓝色的天空,在窗花的衬托下,更冷峻了。
“布谷,咕咕咕......”
熟悉的声音又传来了。
奶奶躺在床上,眼睛瞪得老大。
片刻后,她看向爷爷,嘴角微微扬起。
“你知道为啥你和的面不如我吗?”
爷爷摇摇头。
“因为,因为我在面里加鸡蛋了。”
爷爷噗嗤笑了出来。
一个小时后,奶奶坐了起来,开口说道:“开春了,我想和你去踏青。”
当天下午,爷爷又多要了点面,但送面的人不是门卫张大爷,是一个年轻的志愿者。
“张大爷这几天也中招了,已经被拉走了。”
又过了几天,医生告诉爷爷:“奶奶已经彻底脱离危险了,太棒了,你们赢了,剩下只要好好补充营养就行了。”
一段时间后,奶奶基本康复了,甚至可以下地走路了。
“有件事要告诉你。”爷爷脸色有些黯淡。“门卫老张前几天走了,他前几天淋了场雨,就被拉去医院,没几天就没了。他们在他的桌子上发现一个喇叭,上面写着:早晨;10点;2号楼。”
爷爷缓慢打开开关,绿色指示灯一闪一闪。
“布谷,咕咕咕......”
张大爷完成了自己最自豪的一部作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