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晨露在草尖凝结时,蛛丝正悬着未干的夜。风从草原尽头漫过来,将沾着花粉的蝶翼吹成半透明的瓷,它停在铃兰的钟摆上,翅膀颤动时抖落的金粉,恍惚是星屑遗落在人间的私语。这株去年才冒出的嫩苗,此刻正用卷须勾住春的尾梢,而它的根须在冻土下跋涉的轨迹,早已被蚯蚓写成湿润的诗行。

松涛在午后涨潮。云影漫过乔木时,老松的鳞甲便翻涌成褐色的浪,有松鼠踏碎松针的脆响,却惊不起栖在桠杈间的鸦——它将自己缩成一枚碳化的果,任树脂的琥珀香在树皮裂缝里慢慢熬煮。腐叶层下,菌丝正编织着白色的网,把去年的落花分解成星星的碎屑,那些沉入泥土的籽实,此刻正在梦乡里抽芽,梦见自己顶开春雪时,恰好接住一只振翅的鹡鸰。

河流在黄昏分岔。浅滩处的鹅卵石被水流磨成温润的词,游鱼用尾鳍翻动这些无字的经卷,搅碎了满河的霞光。芦苇荡传来窸窣的私语,是蟹钳钳住了月光的碎片,而新生的苇叶正以箭矢的姿态破水而出,在茎秆的中空里,贮藏着整个夏天的蝉鸣。更远的地方,睡莲闭合的花瓣里封存着未及绽放的朝露,像一枚枚被夜色含化的玉,等待黎明的舌尖将它们重新舔亮。

暮霭四合时,苔藓在老墙背阴处舒展绒毛。这些匍匐在时光褶皱里的绿,正用微米级的吸盘吸附着石缝间的潮气,将百年前的雨滴酿成翡翠的蜜。忽有流萤从腐木上升起,提着灯笼去寻找去年熄灭的那盏,它们掠过蕨类的羽状复叶时,惊起的磷火般光斑,原是叶片背面孢子囊群在簌簌撒落——那些比尘埃更轻的希望,正乘着晚风,去赴一场跨越季节的盟约。

子夜的露重了。蛛网在竹篱间收集着银河的碎屑,蜗牛拖曳着银线般的轨迹,将月光纺成螺旋的壳。而在更深的地下,树根正与岩层交换着古老的密码,年轮里新添的那圈浅痕,记录着今夏第一声雷雨中,某只雏鸟破壳时啄碎的那缕晨光。当晨雾再次漫过草尖,昨日的露珠已在泥土里轮回,化作某片新叶的脉络,在向阳的叶面,正滚动着一颗同样璀璨的,来自未来的星。

风过处,铃兰的钟摆又开始摇晃,不知是在送别昨夜的萤火,还是在迎接即将破土的嫩芽。那些被啃食的草茎正在分泌新的汁液,被虫蛀的树干在伤口处凝结琥珀,就连沉入河底的花瓣,也在淤泥里孕育着下一季的芬芳。时光在此处从不曾断裂,它是松脂里封存的蝶,是年轮里重叠的春,是每颗露珠碎裂时,在阳光里重新拼接的,永不停歇的,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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