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是在她嫁进李家的第二个年头。那个年代,怀孕生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对于女人来说,却是一道鬼门关。
太奶奶王氏知道后,脸上难得地有了一丝松动。她盯着奶奶尚未显怀的肚子,嘟囔了一句:“最好是带把儿的。”这几乎是她能说出的最接近于期待的话了。自此,奶奶虽然依旧要操持繁重的家务,但太奶奶不再让她去挑满桶的水,重物也尽量让男人们去搬。这并非出于体贴,而是关乎她李家的血脉延续。
按照村里的习俗,怀孕的女人要“忌口”,不能吃兔子肉(怕孩子兔唇),不能吃螃蟹(怕孩子横生),但事实上,家里也难得见到荤腥。奶奶最大的享受,偶尔是三奶奶偷偷塞过来的一个鸡蛋,或者在田间地头找到的几颗野枣。
临盆那天,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奶奶的阵痛从傍晚开始,太奶奶有经验,早早让爷爷烧了一大锅热水。她亲自坐镇指挥,让三奶奶进去帮忙,二奶奶则在灶间负责烧水。爷爷和另外两个兄弟,则被赶到了屋外,只能在院子里焦躁地踱步。
没有请接生婆,太奶奶自己就是最好的接生婆。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奶奶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用力按压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用力!使劲儿!”奶奶疼得满头大汗,牙齿死死咬着嘴唇,渗出了血丝,却不敢大声喊叫,怕被婆婆骂娇气。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寂静。
“是个小子!”三奶奶惊喜地喊道。
屋外的爷爷听到哭声,脚步顿住了,僵硬的脸上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太奶奶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真切的笑容。她仔细地用准备好的、在火上烤过的剪刀剪断了脐带,将浑身皱巴巴、通红的小婴儿用旧棉布包好。
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大伯,李建国。
大伯的出生,奠定了奶奶在李家“有功之臣”的地位。至少,太奶奶对她说话的语气,不再那么尖刻。按照规矩,洗三(婴儿出生第三天举行的沐浴仪式)是要办的。虽然家境不宽裕,太奶奶还是让爷爷去镇上割了一小条肉,打了二两酒。请了本家的几位女性长辈,用艾叶、槐枝熬成的热水,由太奶奶亲自主持,一边给哇哇大哭的大伯擦拭身体,一边念着“洗洗头,做王侯;洗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的吉祥话。奶奶虚弱地靠在炕上,看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这个新生命,是她在这个冰冷家庭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依靠和慰藉。
此后几年,奶奶又接连生下了二伯李建军、父亲李建设和姑姑李秀芹。每一次生产,都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孩子的接连降生,让奶奶在李家的生活更加忙碌和沉重。她要喂养孩子,要操持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还要下地挣工分。爷爷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只顾埋头干活的丈夫,很少对孩子们表现出亲昵。孩子们更多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
姑姑秀芹的出生,并没有像哥哥们那样带来太多的喜悦。太奶奶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说了句:“丫头片子,也好,以后能帮着干活了。”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女儿的地位天然就低了一等。但奶奶却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倾注了更多的怜爱。也许是在秀芹身上,她看到了自己年少时那模糊的影子。
几个孩子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磕磕绊绊地长大。大伯作为长子,性格逐渐变得有些强势;二伯则机灵外露,有些偷奸耍滑;父亲排行老三,性格敦厚,像年轻时的三爷爷;而姑姑,则在奶奶的庇护和哥哥们的夹缝中,出落得水灵,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和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