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越过树梢,看远方的海,听涛声,望远山,劳作一生。沉没于安静的人海。
有一些故事从老屋舍讲起,静谧非常;有一些人从绽裂的花骨朵讲起,疼痛十足;有一些回忆从那些年幼的气息飘来,难舍难分;而有些生死,就如不曾招摇的青春以及无法逾越的中年,还有踮起脚惶惶不安中张望的老年,在岁月的磨灭中,从痛不欲生到万般牵挂,最后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过程,足以献出一枝花经过无数浇灌后,最终面临凋零的百般周折的数载光阴,放声大哭后离去。背影仓惶,不忍直视。
生死,一念之间,也在惶恐与敬仰之间,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在恐惧与敬畏之间。更在悲痛与平静之间。
阿妈年轻时候很脆弱,甚至是怯懦。被婆婆欺负、被小姑子当软柿子般随意捏,她们骂她,从不还口,只是默默承受,很爱流泪,恸哭是经常的事。
直到1995至1996年间,父亲去世后次年,外婆接着离世。41岁的阿妈突然站起来了,泪还是那样流不止,但说话的音量已然升高,不再逃避挑衅,敢于面对无理了。她说,“我连老公都没了,我还怕什么”。
就这样,吃苦耐劳的她不再胆小,敢于面对欺压。也许是子女长大了,她没有后顾之忧。
让我真正对阿妈改观,是近期聊天时说的一件事。这件事也直接影响了我对生死的看法。
父亲去世后那几年,阿妈经常去寻老家的神婆(附身聊聊天),但是她回来后精神状态不太好,因为思念过度,我们建议她少去。
我们家很少看似平静而自然地谈论去世近三十年的父亲,每个人都悄悄放心底,因为怕说起来会崩不住大哭。妹妹偶尔说梦见父亲,我都会转移话题……
除了父亲,我们还有一个十分牵挂的亲人,她是我爷爷的嫂子(即叔公的老婆)。她去世那年90岁,我和妹妹却因有身孕没能回去送她。我们叫“伯婆”。
伯婆是童养媳,没有生育能力,却受全村人的爱戴。只因她爱所有的孩子,谁家忙不过来把孩子放在她身边,有吃有喝有玩,照顾细心;祠堂门口的半月形池塘,伯婆救下了很多贪玩掉下池塘的孩子;哪家小媳妇受欺负,找她诉苦……
我们姐弟仨,最开心的就是周末,争先恐后要跟伯婆一起睡觉,虽然靠猜拳,不一定能争取到,但都是欢欣雀跃的。冬天,伯婆床上准备好火格(装有火炭的木格子),温暖极了;夏天,伯婆用蒲扇驱热,等我们睡着再睡。
小时候,父母忙于生计经常不在家,我们姐弟仨就赖在伯婆家吃住,但我身为老大,不好意思吃太多。伯婆告诉我一件事,连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忘了是什么食物,伯婆给我,我没吃,她问我为什么不吃。我说要留给弟弟妹妹吃……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这事了,伯婆疼惜地看着我,说我从小就这么乖,我好像听她讲别人的事情,有些泪汪汪。
伯婆在祠堂上厅和中厅纺织线,我帮她牵线;墟日,她挑着胆子去集市卖线和卖米橙,我跟在她身后;她在老屋烧火炒米橙,我就帮忙往火炉里撒木屑;她剁猪草,我就收拾杂乱的现场……
家里周末加菜有酿豆腐,姐弟争着要去送给伯婆吃。后来我到深圳读初中,每次回家车站下车目的地一定是伯婆家……
关于伯婆,我曾想过找个空闲的时间段采访她身边的人,写篇长长的文字,追忆那个我们那么爱那么爱的人。她没有血浓于水的亲人,却有这么多爱她的人。
阿妈说,伯婆去世时,送别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老一辈、小媳妇,还有学生仔。
对于死亡,我害怕,恐惧,不愿听详闻,尤其是这些心心念念的亲人,一聊眼泪就奔涌。
上周一个午饭时间,小侄子问窝窝(奶奶)为什么晚上睡觉大叫,又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阿妈说梦见大娘了(我们叫伯婆),她拼命叫她,伯婆没应答,只是挥挥手叫阿妈赶紧走。
之前阿妈也梦见过父亲,他坐在缝纫机旁做衣服,阿妈很奇怪他怎么会做这些细活。但她一开口,父亲就挥手让她别问,赶紧离开。
当阿妈说这些时,她眼里不再像以前那样噙有泪水,也不再悲痛。
接着她又说起送别伯婆那天的事情,现在才告诉我,只因担心我会害怕。
那天有很多年轻小媳妇送行,其中有一个叫双英的。当送葬队伍往回走时,双英很清楚地看到穿着鲜艳的伯婆走在人群中,一起回到祠堂老屋……阿妈解释,当天双英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昏昏沉沉的,所以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场景。双英一再确认,那就是伯婆。
这是一个平常的冬日午后,却是对我极其重要的时刻。这一刻,阿妈讲起我们日思夜想的人,不再悲伤;这一刻,我一再确认细节,对死亡没有恐惧,多希望我就是双英,能清楚看到想念的人……总而言之,这一刻,阿妈的态度让我对生死的看法有了改观。
是岁月里无数迎面而来躲之不及的风霜吧,还有那些老屋时不时来电告知哪位老人家仙逝,阿妈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动不动就哭(我很像她,泪水说来就来)。伯婆对于我们家人的意义,文字已难以表达出那种感情。她视父亲如亲生,呵护他短暂的一生;她心疼阿妈劳作而隐忍;她对我姐弟仨爱如大山。所以,当听说双英看到伯婆瘦小的身躯迈着小步子跟随送葬的队伍回家时,很好奇很惊喜,更多的是遗憾,也许我们也可以看到。
静静的,听这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事,听阿妈的娓娓道来。她一定不知道她的态度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可以缓解思念和悲伤,可以正视现实和未来,可以对未来的未来抱有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重逢。
我曾经问过一个潮汕朋友,人死了后会不会见到去世的亲人?她说,应该不能吧,因为他们已经投胎转世了。
这样的回答,心里有些安慰,但又生疼。
我不喜欢总像个孩子一样哭很久,不喜欢那个不喜欢黑夜的自己。阿妈可以平静叙说父亲和伯婆、双英能看到伯婆这两件事,突然让我觉得,黑夜不会太久,清晨很快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