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晓，字子明，沂州（今山东临沂）人。平日孤僻，喜欢宅在家里。

邻居逗他：“你整天独居，不怕鬼狐吗？”

桑晓答道：“大丈夫怕什么鬼狐！公的来了，我有利剑；母的来了，我开门迎接。”

邻居找来一个失足女，夜晚去敲门。桑晓问谁，答曰“女鬼”。桑晓一听，吓得浑身哆嗦，通宵不敢睡觉。

次日，邻居登门，笑问：“昨晚咋不开门呢？”

桑晓情知是恶作剧，方才安居如初。

半年后，一女子叩门。桑晓以为邻居又来恶搞，于是大胆开门，见是漂亮姑娘，忙问来历。

答道：“我叫莲香，是个失足女。”

当地服务业发达，桑晓也没在意，当晚把女孩留了下来。此后，女孩每隔三五天就来一趟。

这晚，桑晓正在独坐，忽然听见门帘声，回首一瞧，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桑晓错愕，怀疑来者是狐。

小姑娘说：“我姓李，听说你有文化，特来请教。房里还有别人吗？”

答道：“没有，就一个失足女定期过来。”

李女说：“我是良家女，跟她不一样，此事不得外泄。”

桑晓应允，上前握住李女的手，只觉得冰冷刺骨，问道：“手为啥这么凉？”

答道：“身子骨弱，又在外面受冻，哪能不凉呢。”

“早说呀，快进被窝暖和暖和！”桑晓说着，就将李女拉到了床上。

等到早上，李女起身要走，送给桑晓一只绣鞋，叮嘱：“只要摸这只鞋，我就会出现。可有一样，我怕生人，外人在的时候不要召唤。”

桑晓拿到手中审视，心里特别喜爱，无人时便把李女找来嬉闹一番。

一夜，莲香前来，惊问：“为何这般萧索？”

桑晓说：“没啥感觉啊。”

莲香道别，约定十日后再来。

期间李女每天都来，感叹：“那个失足女挺长时间都没来了。”

桑晓如实作答。

李笑问：“我与那人相比，谁更漂亮？”

答道：“各有各的好。”

李立刻翻脸，叱道：“你这话也就是安慰我，她是天上仙子，我可比不了！我就藏在这里，等她来了，仔细欣赏一下。”

隔夜，莲香赶来，见了桑晓，更加惊骇，问道：“坏了，十天不见，你身子虚成这样，莫非遇到什么人了？”

桑晓问她原由。

答道：“我用神气查验，你脉象凌乱，应该是撞见鬼了。”

第二天夜里，李女前来，叹道：“莲香确实漂亮，可她是狐，我尾随一路，发现她住在南山的洞穴里。”

桑晓以为她嫉妒，也没当回事。

等莲香再来的时候，就逗她说：“有人说你是狐，可我不相信。”

莲香面色一沉，反问：“谁说的？”

桑晓笑着说：“没人说，我逗你玩的。”

莲香问：“狐跟人有什么区别？”

桑晓说：“狐善于迷惑，能索人性命，所以大家害怕。”

“人比狐还阴险，天下人为何怕狐不怕人？”莲香连连追问：“你为何问我这话，是不是有人议论我？”

桑晓一不留神，把李女说了出来。

莲香说：“我就说么，你怎么虚成这样。莫非她是鬼？待我观察一番。”

这天晚上，李女前来，刚跟桑晓说了两句话，就听见外面咳嗽声，连忙逃走。

莲香进门说道：“果然是鬼，若不断绝关系，你离死不远了！”

桑晓以为是气话，低着头不敢应答。莲香也不再劝，外出搜寻解药，回来给他服下。桑晓食后，顿觉神清气爽，五脏六腑豁然通畅，虽然感激莲香，却不信李女是鬼。

结果趁莲香不在时，桑晓又拿绣鞋呼唤李女，对她说道：“有人说你是鬼，可我不相信。”又把莲香救他的事说了一遍。

李说：“问题不在我，而在那只狐，你身子虚是因为受了狐的魅惑，趁早跟她断绝关系，不然以后我就不来了！”

桑晓好说歹说，方才作罢。

隔夜，又轮到莲香前来，一看桑晓的面色，就知道李女来过了，当下呵叱：“你是一心求死么！”

桑晓笑问：“你俩都是女人，何苦这般妒忌？”

“你一心求死，我却寻药救你，妒忌的人会这样做么？”

“她说我身子虚，是受狐迷惑导致的。”

莲香叹道：“既然你这么想，咱俩先别见面了，省的出事了说不清楚。一百天后，我再来看你。”说完，径直离去。

桑晓自此和李女待在一起，倒也乐得其所。两个月后，桑晓身子越发羸弱，每天只能喝一点稀粥，连下床都费劲，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怀疑李女有问题，叹道：“悔不听莲香之言，以至于此！”

好不容易熬到莲香来见，桑晓恳请救治。

莲香说：“病入膏肓，没法救治，今天来就是跟你道别。”

桑晓无奈，泣道：“枕头下面有个害人物事，你帮我毁掉罢。”

莲香搜出绣鞋，拿在手里反复展玩。李女瞬间赶到，见了莲香，转身要走，反被其堵住去路。桑晓极力呵叱，李女不敢应答。

莲香笑问：“以前你说桑君的病因我而起，如今怎么说，你到底是不是鬼？”

李女答道：“我是李通判（官名，职掌粮运、农田水利等事务）的女儿，死的早，尸骸埋在墙外。虽是鬼，但无害人之意。”

“听说鬼害人，是为了死后相聚，是也不是？”

“不是，鬼跟鬼没啥玩的，还是跟人玩有意思，不然我就去找鬼了，何必来找桑君。”李女反问：“狐也会害人，为啥你不会？”

莲香答道：“那是采补流派的，我跟她们不是一个组织。所以说世间有不害人的狐，没有不害人的鬼，因为阴气太盛。”

桑晓听到这里，才知道两个说的都对：一个是鬼、一个是狐，想到自己时日无多，不禁放声大哭。

莲香笑道：“别嚎了，早想到会有今天，特地去三山（传说中三座神山：方丈、蓬莱、瀛洲）采药，熬炼多日，制成一粒药丸。”说罢，取出药丸给桑晓服下。

桑晓觉得丹田火热，精神焕发。

莲香笑道：“行了，病好了！”

鸡鸣时，李女辞去，再不敢来。

话说富豪张家，有个十五岁的女儿叫燕儿，无故身死。一夜过后竟然苏醒，起身就往外跑。父亲老张连忙关门，将她锁在屋里。

燕儿说：“我是通判女儿的鬼魂，感念桑君垂怜，为此还留给他一只绣鞋。我真是鬼，放我去罢！”

张家人以为女儿着魔了，执意不允。

有人听说这事，便跟桑晓讲述。桑晓听莲香说，这是李女鬼魂附体，于是拿着绣鞋赶去试探。张家人将信将疑，便递给燕儿试穿。结果脚大穿不进去。张家人认定燕儿是在胡言乱语。

燕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附在别人身上，当下照着镜子哭泣：“如今胖成这般，怎敢见人！”连续几天不吃不喝，直到周身瘙痒，皮肤褪掉一层，再试绣鞋，果然大小合适，照镜子观瞧，竟与李女生前一般模样。自此，家人方才相信，将燕儿许配给桑晓。

桑晓带着新妇回到家中，询问前事。

燕儿说道：“那日别后，不愿归墓，索性随风游荡。沿途见到活人，非常羡慕。结果飘到张家，见一个女孩死在床上，就钻到她身子里，没想到竟然复活了。”

莲香在旁听了，似有所悟。

两个月后，莲香诞下一子，结果产后得病，日渐羸瘦，抓着燕儿手臂说：“我儿就托付给你了，希望你能视如己出。”

桑晓与燕儿一起哭泣，只能好言抚慰。

莲香又说：“不必如此，若有缘，十年后再见。”说完逝去，尸首化作一只狐。

桑晓将其厚葬。给儿子取名狐儿，由燕儿抚育。每年清明，夫妻俩都会抱着狐儿去给莲香扫墓。

后来家境渐渐富裕。燕儿始终不育，常劝桑晓纳妾。

这天，女婢忽然来报：“门外来了一个老妇，要卖女儿。”

燕儿唤来母子，惊叹：“莲姐复生了！”

桑晓瞧见女孩，竟与莲香一模一样，十分惊骇，问老妇：“女儿多大了？”

答道：“十四。”

“卖多少钱？”

“老身就这一个骨肉，大人看着给吧，价格合适就行。”

桑晓花重金购入女孩。

燕儿握着女孩的手，笑问：“认识我吗？”

女孩摇头。

燕儿又问姓氏。

答道：“姓韦。父亲是徐城卖水的，故去三年了。”

燕儿审视女孩，仪容仪表，与莲香别无二致，于是拍她头顶大呼：“莲姐，莲姐！十年之约，诚不欺我！”

女孩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双眼紧紧盯着燕儿。

桑晓笑道：“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

女孩泣道：“是呀。听母亲说，我生下来就能说话，被人视作不详。今日觉得就像做梦一样。夫人便是耻于为鬼的李妹吗？”

三人悲喜交加，共话前事。

寒食节，同去莲香墓地。

燕儿说：“我与莲姐，两世交好，不忍分离，希望葬在一起。”

桑晓点头称是，开启李家的坟冢，取出李女尸骸，运来与莲香合葬。

亲朋好友都来观望，不期而会者多达数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