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门烂了。
门框边缘的整块木板翘起来,才发现这原本是用像订书钉一样细小的钉子,把它钉在下面的木头上的。中间的锁扣掉在了地上,露出底下损坏的木头凹槽,一块不规则的木头完全分离了,被扔进了垃圾桶。现在门没有办法关上了,一关上门,就会自动弹开一点,那块翘起来的、薄薄的木板,按下去,就会又弹开。
我看到儿子站在门里试着关门,关了几次,门还是无法完全关上。
我的心里感到悲伤又茫然,说不出一句话。门是我踹烂的,它破破烂烂的样子,像我心里的一个伤口,突然破溃开,展现在别人的面前。
“干嘛这么疯?我拉着你,你还要踹,非要把门踹坏。”我妈说。
“真是个败家子,把门搞坏干嘛?”我爸说。
然而在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打开门,把门打开。我一脚踹在门上,大喊一声“开门!”,没有反应,我再踹几脚,又喊:“开门!”还是没有开,再踹了几脚,我记不清究竟是几脚,总之没有持续很久,门从门框边裂开一条缝,我从缝里看到儿子侧身站在里面,我再大声对他喊道:“开门!”他带着哭腔说:“妈妈要打我……”然而这个时候不需要他开了,我从门缝里伸手进去,移开了他堵在门后面的凳子、箱子,那些东西移开一点点,门就打开了。
儿子见门一开,马上哭着钻到了床底下。我妈本来在客厅泡脚,见我拿着一个树枝回来,给我折断了,见我过去踹门,又光着脚跑过来叫我不要踹门,期间我也试过到旁边房间去找钥匙,但是我找不到,一向是我妈收起来的。这时候见我打开了门,她拉着我、甚至是用手臂勒住我,不让我接近儿子。我心里的念头那么强烈,什么也阻止不了我,我把儿子从床底下揪出来,用拖鞋打了几下,他早已嚎啕大哭。我提着他往外面走,走到书架找了找,找不到一个趁手的东西打他,又提着他走到卧室,找到上次从他洞洞鞋拆下的一截塑料条,那时候因为他说硌脚我拆了的,想打他屁股,打不上,太短了,于是打了一下我抓住的那只手,然后抓着他坐在床边喘气,我没有松开他,依然抓住他的手,他在旁边大哭。
我对他说了什么?我忘记了。事情的起因也非常简单,说起来也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我在楼上叫他回家,他说还要再玩一会儿;我下去找他,他一溜烟跑了,他的小伙伴跟着他一起跑,大声叫:“你妈来了!”,我跑了很远也追不上他,我跑了一大圈后,在路边折了一根树枝,心里想追上他我要揍他,然而我追不上,我跑得太慢了,我在黑暗的小区里喘着粗气奔跑,时不时碰到遛狗的人,散步的人,我一边跑一边呼唤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等我跑回来,那群孩子完全不见踪迹了,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一个在暗处锻炼身体的人告诉我:在那边。就在我们楼下,我走过去,听到孩子们的声音,看到几个孩子,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他回家了……我作业写完了……我妈妈叫我八点半回家……”,我喘着粗气回到家,接着就是上面的故事了。
后来我拉着他给他洗了澡、洗了头,他一直在嚎哭。直到我妈接手给他擦水、穿衣服,他没有再哭了。我爸爸妈妈不停地数落我,说我小题大做,平时不管,今天太过了……,我没有再说一句话,觉得疲累不堪,等女儿写完作业,收拾完毕揽着她睡了。
我忽然意识到:孩子的世界跟大人的世界是不相通的。别的孩子都玩到八点半,他便自己做主也要玩到八点半,并觉得这就是他的权利。而我下了夜班,没有怎么休息,在他刚出门后,就听到我妈不停的唠叨“孩子怎么又跑了?你怎么不管啊……”女儿的作业好像一个世纪也写不完,只要我一走开她就开始抠指甲、玩橡皮。我不知道,可能不止这些,无数的事情聚在一起,让我崩溃,让我下决心一定要抓住他,一定要揍他才算完。
门烂了,儿子挨了打,哭了,结果好像受伤的却是我。早晨送他们去上学,儿子一声不吭,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那样大叫着,不停踹门的我吓到,按理说我现在应该教育他,也许他能听进去,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个人沉默着到了学校。
我问自己是不是后悔那么做了,门弄坏了,孩子也不能算是教育好了。我没有后悔,只是感觉耗尽了全身力气,觉得疲惫伤感。我怒吼着希望儿子看到我的疲惫,看到一个中年人无时不在的隐忍和不得已,很显然他看不到,他只是一个孩子。我望着那扇破门,像是自己身上的一道伤口,我只能久久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