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五岁,正坐在二姨家的土炕上,捧着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牛奶,凝望窗外。
月亮好亮。
二姨家在内蒙古通辽一个叫乌兰花的小村庄,它有着所有村庄广袤无垠的视野,一望无际碧波荡漾的田地,和高高软软的、金黄色的草垛,有云朵一样的羊群,有踏着悠闲步履乱逛的花奶牛,有每天早上喔喔啼鸣的、色彩斑斓的大公鸡。
和我居住的沙漠小城相比,这里新鲜得像树上刚摘下的苹果。
可是,我仍然想家了。
大大的月亮映照着窗棂,我捧着一只碗,漠然面对空气中弥漫的鲜奶的腥香,那是姨夫刚才在小院里,蹲在奶牛身旁,从小牛嘴里抢过奶头,用劲地撸啊撸、挤啊挤,刚刚接满的一小桶。在火炉上悉心地熬煮开,而后盛在小碗里,分给他的两个孩子和我。
可是,我不爱喝这样的奶,就像并不爱屋里的人。所有之于我,都是陌生的。
我回过头,昏暗的煤油灯,映得屋子影影绰绰,弟弟妹妹坐在炕角,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地喝着牛奶。二姨和姨夫正望着我,目光在灯影中摇摇晃晃,脸庞在灯影里闪闪烁烁。他们的关切,让我想起遥远的家,还有爸爸妈妈,我的眼泪潸然流淌。
哦,甭哭甭哭,姨夫慌了手脚,连忙抱起我,搂在怀中。得到抚慰,我寂静的眼泪,忽而变成了嚎啕,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我这一嗓子,吓坏了弟弟妹妹,他俩停顿一下,也扯着喉咙,哇哇地哭起来。
哦,甭哭甭哭,姨夫抱着我,走出屋子,又走出院子。门前的空旷处月光如洗,明晃晃地,映出一地柔白的光辉。我忽地安静下来,挣脱了姨夫的怀抱,踩在寂静的大地上。
夜,静极了,庄稼睡着了,动物睡着了,村里的人们似乎都睡着了。只有细细的风,轻轻地吹过田野,轻轻略过门前那排大杨树,树梢应和着,摇摇摆摆地,刷拉拉地,轻轻地低吟浅唱着,一首安祥的小夜曲。
姨夫牵着我,一对大小影子,像矮树丛中的绿叶青虫,匍匐在地上蠕蠕前行。我们绕过房头,走过屋后长满“洋姑娘”的灌丛,穿过阡陌纵横的田垅,爬上一个小山坡。坡顶上,隐隐的,有一盏灯放着幽幽的光。
山坡上是一片瓜地,我们的脚步,惊觉了看瓜人,他站在三角形的窝棚边上,默默地望向这里。
“㖽丫头,想家了,哭,领她转转。”姨夫绽开笑容,看瓜人也笑:“这么小,难怪。”他挑一个小瓜,放在低矮的小方桌上,用手抹抹土,一拳下去,西瓜裂成几瓣,瓜瓤粉嘟嘟红扑扑的,似乎还冒着热气。姨夫挑了一块,放在我手里,咬一口,真甜。
我贪婪地啃着西瓜,一边咀嚼一边吐着黑黑的瓜籽。姨夫在与看瓜人天南海北地唠着嗑,声音低低沉沉的,像是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
我一块一块地,啃着小桌上的西瓜,那丝丝缕缕的甜,逐渐渗透着整个身体。
我再也不哭了。
童年很遥远,又似乎近在眼前,至今仍见,银光流泻,一地皎洁,大大的月亮下,我最挚爱的,亲人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