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倾照黄土,使得这片荒野再度被热浪覆裹。而这一天,唐军将士已不再感到憋闷,他们离开促狭的营盘,奔向开阔的浅水原。炽烈的阳光下,他们扯开嗓子,尽情地宣泄着压抑多日的怒火,令喧噪充塞整片原野,就像对手之前所做的那样。
但奇怪的是,敌军今天却格外安静,没有厉声叫骂,也没有耀武扬威,甚至连出巡的斥候也没有。反常的景象让刘文静警觉起来,瞠凝眼瞳,向对面远眺,但浮泛的沙尘遮挡了他的视线,望不见更多景象。
“纳言。”殷开山从旁说道,“我们是否要主动出击?”
刘文静侧转身,看着浅水原上散乱坐卧的兵卒,沉呼令下:“所有人整军列队,不得懈怠!”
话音未落,忽觉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蹄鸣,伴随着甲胄鳞片的振动,让大地为之颤栗。惊恐地回头望去,只见一支满持刀戈的军队如一湍洪流,倾泻而至。
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此刻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士卒们匆忙起身,提械应战。然而,阵型还未列起,敌军就已杀到,催挞坐骑,挥舞刀兵,冲击这条羸弱的防线。
突变的局势让殷开山有些愣神,直到耳边传来刘文静尖锐的嘶吼,“快禀报秦王,把营内所有兵马都招过来!”
慌乱的唐军仓促投入战场,可他们看到的只有对手凶猛的铁骑和同伴不断倒下的躯体。近十万人混战在这里,刚刚还是一片空旷的平原此时显得拥塞不堪,连蝼蚁都找不到逃命的出路。
以战友的尸骸为掩蔽,唐军张开弓弩进行最后的抵抗,而当箭矢殆尽,他们遭受的只有更猛烈的击杀。八总管军用短刃殊死搏斗,却无力阻挡那一双双暴烈的铁蹄发狂一般践踏他们的身躯。对唐军而言,讨论这场战争的胜负已没有任何意义,曾经的果敢与勇气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好不容易冲出来的士卒,旋即被追上,扑尸于地,最后一丝哀鸣也湮没在喧嚣中,同黄沙熔于一炉。没人能够想到,在半晌之前,这里还是一片轻松欢悦,现在却布满了撕心裂肺的哭嚎。红日渐垂,天气转凉,但依然驱散不了这座平原上血腾的燥热。
听过侍卫的禀告,李世民挣扎起身,冲出营帐,奔至战地。眼前的情景使得原本昏胀的头脑撕裂般绞痛,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连腰间的佩刀也不能拔出,想要呼喊些什么,可喉咙已发不出丝毫声响。没有人看得到他脸上狰狞又绝望的神情,他也不希望有人看到,这是比梦魇更惊悚的景象,颠覆了他对“战争”这一事物的认知。
一方气血涌至头脑,袭上一阵酥麻,转瞬之后,他重重地跌倒在黄土上,失去了知觉。
七月的傍晚,暮光昏暗,伴随着沉闷的声响,长安城门缓缓打开,失魂落魄的唐军狼狈而入,踟躇缓行。这一次,迎接他们的不再是出征时的夹道欢呼,而是那一双双惊恐的目光,四周一片死寂,仅能听见自己拖沓的脚步和紊乱的心跳。
尾随在队伍后面的李世民浑浑沌沌,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进入皇城,如何被搀扶入宫,只能感觉到身旁那一张张紧绷的面孔中流露出的失望,当然,还有那黯淡却又刺眼的日光。
他长跪于殿前,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脊梁,“罪臣统军不力,致兵败陇西,士卒死者五六,总管八折其三,此罪皆在臣一人之身,愿听凭陛下发落,以定军心!”
李渊神色凝重,“我已听闻战报,此战之失罪不在你,先回府中歇息罢。”
李世民仍未起身,“臣身为统帅,胜负尽系于身,若辞己咎,则三军必当忿怨。”
李建成走过来,轻拍他的肩膀,“父皇敕意已定,你先回去休养便是,待痊愈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李世民抬起头,喉咙微微抽动,眼中泪光莹莹,“数万将士性命,皆丧于我手!”
李建成将他扶起,“此皆一时之失,不必过于自责。大势尚且未定,故而更需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决战。”
眼见得李世民的身影消失在殿外,裴寂紧走两步行至御榻前,“秦王病急,不应为失利担责。但此战伤亡甚众,朝野惊惶,若惩处不当,恐军心尽失。”
李渊面色阴沉,“传刘文静和殷开山入殿!”
片刻之后,两个迟缓的身影慢慢走进殿内。刘文静面颊沉垂,久久不肯抬起,一旁的殷开山则身体僵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气息,还未等李渊问话,就切声恸呼:“罪臣无知,怂恿纳言贸然出战,致此惨败,罪当伏诛!”
李渊没有理会他,而是问向刘文静:“秦王病重,却仍有嘱托,你为何不听军令,自作主张?”
刘文静略微抬首,“臣一时愚钝,贪图功利,未听秦王指令,纵万死亦不能抵罪!”说罢,他又将头深埋于地。
李建成向李渊缓言道:“二位将军虽作战失利,但确为无心之过,现今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时,不当施以极刑。”
“殿下所言极是。”裴寂立马接过话来,“纳言只是虑事不周,却并无二心,若责罚过重,恐令群臣心寒。”
闻听此言,李渊的眉头猛然皱起,目露寒光。
李建成见势不妙,忙跪倒在榻侧,低声沉呼:“愿父皇以大局为重!”
李渊深吸一口气,凝视着陛阶下的两个身影,张开紧咬的牙关:“将刘文静和殷开山削职除名,罢为平民。”
“谢陛下……”殷开山伏地顿首,声泪俱下。
刘文静徐徐起身,瞥了眼站在陛阶旁那个人。从他平静的面容间看不出丝毫波澜,但刘文静仍能清楚地洞悉他的心思,毕竟,他们彼此太过熟悉了。
夜色渐渐浓厚,两仪殿内仍旧烛火通亮,褪去白昼的喧繁,夜间的殿厅更为安谧,也更平添了几分庄肃。处理完战事的余波,李渊便立即着手新的部署,这场惨痛的失利让他损失的不只是兵力和城池,还有原本有利的战略形势。获胜的薛举必将继续向长安逼近,最终的生死较量已迫在眉睫。
“父皇。”李建成轻然走近,在他耳边低声轻语。
李渊停下了手中的笔,“若不是你在朝堂拦下我,恐怕他们两个已经身首异处了。”
“纳言和司马皆有开国之功,罪不至死,儿臣担心父皇一时义愤,后悔无及。”
李渊轻叹一声:“裴监和肈仁怎么……”
他言出辄止,李建成也兀自沉吟,整座宫阙就这样在空旷中静默,悄无声息。
终而,李渊再开口道:“你以为该如何应对薛举?”
李建成拱手应禀:“眼下局势紧迫,仅以一己之力恐难与薛举抗衡,需得争取同盟。”
李渊若有所思,“你是指凉州?”
“正是。”李建成缓声言道,“李轨居于薛举身后,若出兵与其共进,恐怕我军将更难招架;若他能和我们结盟,即便不相为援助,亦能消除隐患,我们便可以专心对付薛举。”
李渊点点头,“李轨起兵不久,但尽得凉州,其实力不可小觑,当与之交好,以除后顾之忧。这件事就由你去办。”
“儿臣遵命。”
暮夏将尽,秦王府仍然笼罩在闷湿的气晕中。从表象上看,这里的一切与之前没有任何不同,花木依旧葱茏,瓦檐依旧巧致,上下人等依旧各司其职。他们步履匆促,来往于屋宇之间,只在相互致意时交换一缕眼神,伴随着轻微摆头。
自从还师之后,府内众人就再没见过李世民的身影,哪怕是最贴身的侍从也被调至门房,只在饭时将食膳呈至窗前的笼屉中,又旋即离开。每个人都知道,他就在那间卧房里,却又窥不见半点音讯。
在漫长的等待中,王府内的气氛越发沉郁,和着潮湿的空气,更显压抑。他们不知道李世民的病情是否痊愈,也不知他是否破除了心中的梦魇。这个新兴王朝正面临着被扼杀的危机,若真有那一天,所有人都将是陪葬品,而他们所能仰仗的只有这座王府的主人,这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年轻人。
李渊和李建成也在等待,他们用最短的时间布置了所能做的一切,只等薛举进军的消息,可一个月过去了,对手却音信皆无。
没有消息并不意味着是好消息,从任何一个角度而言,携大胜之威奔袭长安都是最好的选择,战机一旦错过就不再来,这个久经沙场的对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或许薛举正在悄悄酝酿着一次偷袭,在某一天,他会带领军队从一个未知的方向直抵长安城下,那将是致命的打击。
这个猜想使得李渊坐卧不安,却又无能为力,直到确切的线报传传至案前:薛举染病暴卒,其子薛仁杲继位,暂时休整,择日将发。
命运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改写,既然这一次它偏向了自己,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同样的消息传到秦王府,长孙无忌却没有过多兴奋,无论敌军由谁统领,他们都是气势更盛的一方,想要反败为胜,就必需重新振作,迎击对手,而他并不知道李世民正处于怎样的境况。
房玄龄和杜如晦也同样沉坐一旁,缄默不语。
“各位先生,秦王殿下传令召见。”
侍卫的通禀让他们为之一振,未作半分耽搁就立即赶赴内宅。
刚踏进房门,便一眼望见那个熟识的身影。注目观瞧,但见他身姿笔挺,端正地坐在案后,形容体态一如往常,三人终于暗自出了口气。
见他们到来,李世民颔首致意,“薛举病逝,各位知否?”
说话时,他的声音还是略显虚弱。
“我们刚刚得知消息。”长孙无忌应道,“他的儿子薛仁杲已经继位,仍欲继续进犯。”
“那你们以为应该如何应对?”李世民继续问道。
长孙无忌略顿一瞬,“薛仁杲性情残暴鲁莽,才智远不及其父,如若再战,我军胜算更大。”
李世民嘴角轻启:“薛举虽亡,但其军力仍在,薛仁杲纵然不济,携上回得胜之余勇,实力只在我军之上。”
这番话语让长孙无忌颇有些诧异,转目望向房玄龄和杜如晦,也都面带茫然。
移时,房玄龄缓声回道:“秦军以骑兵为主,长于突袭而弱于攻城。前番其施用狡计,于平原处与我军交战,由此获胜。行伍之事在于扬长避短,这是我们所应考虑的。”
杜如晦接过话来:“如若再战,仍应以消耗为主,待其疲乏,锐气尽失,则一战可胜。”
“何以为战?”李世民问道。
“据城郭而坚守,待时机成熟,战于城下。”
“不能在城下作战!”李世民突然高喝一声,惊得众人瞠起眼眸,凝神相望。
但见他遽然站起,快步走到架台前,指着战图上那个被重重描抹的地方,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仍在此处。”
初秋的清风拂过堂屋,使得脊背阵阵发凉——没错,他们等回了那个最熟悉的李世民。
长安的城角处,刘文静紧闭宅门,终日不出,而与李世民不同的是,没有人在意他是否安好。夜色昏晦,侍妾战战兢兢地将晚膳奉至面前,这是他最宠爱的女子和最喜欢的美味,但此刻只觉得腹中一阵胀痛。他打翻了餐食,将侍妾呵出,沉然仰卧于地,睁大眼瞳,等待太阳的再次升起。
当入宫的宣召终于临至,他恍有隔世之感,尽管实际上只过了几十天。翼翼然走进殿厅,埋下头,用力撞击地面,听候最终的旨意。
李渊略然颔首,裴寂走出班列,高声呼喝:“刘文静!你不听军令,妄自出击,致我军失利。先前罢官除名,不加追究,已是圣恩隆显。而今贼寇再犯,秦王保举你共同迎敌,圣上已然应允,愿你悔过自新,从王平乱,再为社稷立功!”
刘文静默默听完,十指紧扣地面,再伏身拜首。随后睁开眼睑,向李渊的身旁顾望,喉结抽搐,却说不出一句话。
李世民也看着他,嘴角轻轻抿起,但转瞬之后,他就将目光移向李渊,“父皇,儿臣府上有一众贤才,乞请带他们同往战场,一道为国家效劳。”
“好。”李渊慨然应允,“四海鼎沸,人才难得,若真能为国家建功,定当犒赏!”
刘文静紧咬嘴角,黯然垂首,终究未发一言。
又是一个出征的日子,上一次还是热浪裹身,如今已是秋风萧瑟。李渊坐在御幄里,眉目凝垂,遥望着李世民和他麾下的军队,很难说和之前相比,他是更担忧,还是更安心,但至少在此刻,他已经没有了将儿子叫来,叮嘱几句的想法。
旌旗簌簌作响,在每一位军士的耳畔回荡。李世民勒起马缰,迎着飒飒凉风,环视眼前的一幕幕景象,脑海中映现出这些日子里的每一个夜晚,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都是怎样过来的。
他抽出腰间的佩刀,手腕低垂,刀尖直抵地面,阳光落在锋刃上,瞬间四散,折射着冰冷的光芒。
马蹄流转,在广袤的黄土表面拓下一道深重的印迹,宛如大地的裂痕,徜徉恣肆,延伸向唯一的远方。
号角响起,军士们随着这条印迹鱼贯雁行,将蜿蜒起伏的道路碾踏得平平整整。沙尘浮飏,与之共往,直至队伍远去,才落定在日坠的方向。
空荡的点将台上,李建成低眉颔首,若有所思。在旁人看来,那个三军统帅依然如故,但他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变化。
变化无所谓好坏,只在于最终引致的结果。此刻,他只希望这能帮助李世民打赢这场没有退路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