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劫(上)

他红着眼说,“你给我服个软。”

我冷冷地往后退了几步,“仙君你,不过是我哥哥的替身罢了。”

1

为了开启瑶池秘境,我在清霄身边守了两万年。

我本是忘川河畔的守界神女孟春,我的兄长是幽冥司的主事者孟闫。

我们从小相依为命,从记事起便已身负神职。

千年万年的时光于我们如弹指一瞬,我们日日守在幽冥忘川,已经数不清送了多少亡魂轮回。

那日我同哥哥坐在忘川河畔,看着大朵大朵的彼岸花肆无忌惮地铺满河湾,如同燃烧的火焰,张扬且热烈,

“春儿,你想去人间看看吗?”

哥哥并没有看向我,神情有些寂寞。

“我不知道,哥哥。人间有什么呢?”

我挽着他问道。

“我也没见过,但听伯言说人间很好,也很美。有日月星辰,山川城镇,还有数不清的美食好物……”

这不是我第一次从哥哥眼里看到满溢的期待,他每次提起人间都是这样的神情。

何况,最近伯言也入了轮回,哥哥他一定很孤单吧。

伯言姓陆,他在哥哥身边当了几百年的判官,是哥哥唯一的知己。

他和我们不一样,伯言原本是人,听说曾经是个帝王谋士。

他来幽冥司是为了找一个叫阿香的姑娘。

当日哥哥见他执意不肯入轮回,更不愿喝我煮的忘尘汤,又见他有些出谋划策的本领,便留在身边作了个判官。

如今,找了几百年,伯言终于有了阿香姑娘的消息,离开了幽冥司。

“哥哥,可我们离不开这里。”

我有些悲哀地靠在他的肩头。

“世人寿命短暂,不过白年。纵有三千繁华,哪里有命欣赏呢。而我们……”

我几乎说不下去,其实我也无法说服自己。

即便我和哥哥有漫长无尽的生命,但面对着日复一日的一切,谁能说这是一种恩赐呢?

“哥哥,你别丢下我。”

我挽紧了他,没由来的慌乱。

“嗯。”

哥哥没有说话,只是抚了抚我的发丝,像小时候那样。

三日后。

我正在院子里煮着汤,两位无常大哥便步履匆匆地跨进了院门。

“阿春,孟闫走了!”

我怔了一下,继续忙着手中点火的折子。

“你别忙了,你就不着急吗?”

白无常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火折子,将哥哥留下书信丢进我怀里。

“他还是走了。”

我面无表情地展信,其实早晚有这么一天的。逃避的事情难道就不会发生吗?我真是愚蠢。

“阿春吾妹,见字如面。不必我多言,你定是早已明白我的心思。这千万年来,你我恪尽职守,并未愧对三界。虽然我不喜欢花果山那只石猴,但他有一句话是没有说错的『无论仙妖神魔,命运需靠自己主宰』。哥哥走了,黄泉事务,我已移交黑白无常二人。你照顾好自己,若要怨我便怨吧。哥哥不曾亏欠任何人,唯独亏欠于你……”

信未看完,我就将它丢进了炉子里。

“你这是做什么!”

白无常还未来得及救下,信已经化为灰烬。

黑无常向来沉稳,走过来拍了拍白无常的肩膀,对我说,“阿春,孟闫说若你有一天想离开了,就去藏书阁。”

我还是不答话,兀自煮着汤。

无常二人一阵叹息,无奈地离开了。

2

“这汤也太苦了。”

奈何桥过路的鬼纷纷埋怨道。

这几天我已经听了不下千百次这样的评价。

“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是甜汤啊。”

一个匪汉模样的大胡子朝我丢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配方改了,爱喝不喝。”

我近来脾气大的很,懒得和他们解释。

忘尘汤由煮汤人的心境所化,从前哥哥在的时候,我尚不知别离思念之苦。

如今个中滋味尽尝,却发现自己再也煮不出甜汤了。

连续几年,我煮的汤愈发地苦,遭到了众鬼的投诉。黑白无常无奈之下,放我休息了一段日子,让三途婆婆接替我的工作。

无所事事的时光里,我日日埋头藏书阁。

一日,我找到了一本书——《幽冥奇录》。

上面记载了一个哥哥想告诉我的秘密:

『凡幽冥司神,其三魂七魄皆为忘川彼岸花所化。其叶为阳,其花为阴。所生之灵,终生不得离开幽冥。然上古有神沙华,携爱侣曼殊跳入忘川,受抽骨剥髓之痛,终出逃幽冥,不知所踪。』

原来,这就是哥哥离开幽冥之路吗?

我回到忘川河畔的小院,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清晨时分,我站到了忘川河畔。

“哥哥,我来找你了。”

我跳进忘川的时候,身体却像千万针刺箭扎,疼痛得我几乎晕厥。

醒来的时候,我已被急流带到了人间。

我在人间找了哥哥五百年,阅尽红尘,见证了形形色色的风月故事。

为了打发时光,我无意中做起了『遗忘』的生意。

情之一字,如心上刀刃,动辄见血。

这世间多得是『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的痴男怨女。

唯有遗忘,能解百忧。

那天,我帮了一条青蛇。

他曾经爱上一条白蛇,只是那白蛇偏爱一个男人。可那男人不仅懦弱无能,最后竟然联合一个老和尚害了白蛇。最可气的是白蛇仍旧执迷不悟,还不肯弃了那男人。

青蛇灰心绝望之下,便离了白蛇。

他求我,让我帮他忘了白蛇。

在他『遗忘』之前,我和之前帮助别人一样。将哥哥的画像给他认了认,他眯起眼睛沉默了半晌。

“你确定这是你哥哥?”

我点头。

“这明明是瑶池尊者清霄仙君。”

我愕然,原来青白二蛇曾随骊山圣母赴过一次瑶池盛宴。

“那清霄仙君是专掌瑶池秘境的神仙。其貌出尘俊逸,如霁月清风,惹得一众女仙垂涎不已。连小白都差点没抗住……就和你这画上一模一样。”

人间五百年,我找不到一丝一毫哥哥的踪迹。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总归是个线索。

“多谢。”我向青蛇致意,顺手将一碗忘尘汤递给他。

“可真苦啊!”青蛇一饮而尽,向我吐了吐舌头。

“以后不会再有了。”

你是我在人间做的最后一桩生意了,我在心里默念。

3

青蛇忘了白蛇,却和我成了朋友。

他将我带到骊山圣母面前,求她老人家带我上天。

骊山圣母对我掐指一算,慈悲地看了我一眼。

“孩子,你当真要去?”

她眉眼间有劝诫之意。

“求圣母成全。”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五百多个日日夜夜,我疯了一样思念哥哥。

我的汤越煮越苦,眼泪越久越干。

我之前从未明白,原来哥哥不在,对我来说是如此巨大的失落和伤心。

我救得了世人,却救不了自己。

忘尘汤对我毫无作用,只是一遍遍地提醒我我对哥哥的思念有多重。

“罢了,都是劫数。不过幽冥之神非诏不得入九重天,除非你以精血为引,不过这代价……”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没等骊山圣母说完,我便应承了下来。

我散去一身精血和几十万年的修为筑了天梯。

终于在瑶池之畔,我看见了他,那张同我哥哥一模一样的脸庞。

“好好珍惜你这仅剩的两万年寿命吧。”

圣母作了最后的嘱咐便离去了。

我看着那人,他虽然有些和哥哥一样的脸,但周身气息却完全不同。

他那种清雅凛冽的上神之气,是我和哥哥永远无法企及的。

“哥哥?”我有些不确定地靠近他。

他回过头,眼神冰冷。

“放肆。”

“哪来的下界小妖,竟敢上瑶池境界。”

他,不—认—识—我。

“哥哥。”我再次唤了他一声。

他愣了愣,随后眼神一凛,

“胡叫什么?还不快滚。”

“我……”

不及我出声,他拂袖将我丢得老远。

随后他的身边,出现另外一张明艳的脸庞。

“一向云淡风轻的清霄仙君今日为何动怒?”

那明艳的脸庞一声轻笑。

“不重要的人和事罢了,凌波妹妹不要调侃本君了。”

不重要的人吗?

清风拂过,他温柔地抚了抚那人的发丝,就和哥哥小时候摸我头发的动作别无二致。

我的周身如同被凌迟一般,心口仿佛被人挖了一个巨大的洞,不断有刺骨的冷风灌进来。

我突然意识到,那样明艳的脸庞,那样曼妙的身影,那样干净纯粹的气息。

怎么是我这个阴司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可攀比的呢?

呵,原是如此。

我心口一绞,一口鲜血蓦地上涌,晕厥过去。

4

我醒来的时候,正躺一间朱红色的寝殿里。

“你是何人?”

面对那个一身红裙的女子,我莫名有些亲近之感。

“你忘了我?阿殊。”

“我不叫阿殊,你认错人了。”

“是啊,几万年了。如今,我该唤你阿春才是。”红裙仙子将我的发丝拢到耳后,道“我是月下仙子月红,专司人间风月情事。那日,我见你昏倒在瑶池之畔,便将你带了回来。”

原是这样,“如此来,多谢仙子。”

“你不必谢我,骊山圣母与我是至交,她临走前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过是完成挚友嘱托罢了,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你与我一位故友长得很相似。”

我笑了笑,这四海八荒,万千生灵,长相相似也是有的。想来月红仙子定时非常思念她的这位故友。

我在司情殿里修养了几日,身子已经大好。

“你要去找清霄仙君?”

“是。”我坐在南天门,望着脚下云海苍茫。

“他不是你哥哥,虽然长相相似。”

“可我没有选择。”甚至没有时间,我只剩两万年了。

他就是哥哥,那日的动作只有哥哥才会,只是他面前的对象换了旁人。

想到那个凌波仙子,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绞痛。

我还是去了清霄殿,开始了我在仙界的第一个五百年。

在月红的安排下,我成了他殿中一个打杂的仙婢。

“仙君,这是今日的仙露茶。”我在清霄殿做了四百九九年,终于被仙长升了阶职,有机会到他旁边近身伺候。

“放下吧。”他从一堆仙文里抬起头,“等等,怎么换人了,落荷呢?”

他瞧着我,眼里带着一丝疑惑。

“落荷仙长被调到凌波仙子那儿了,以后就是小仙来照顾您了。”

我低着头乖巧地回答,生怕他一个不满意将我逐了出去。

这四百年,我瞧着他的行事作风,脾气是真的差。从前哥哥在幽冥司,脾气也差,但比起清霄,简直是望尘莫及。

“你抬起头?让本君瞧瞧。”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同哥哥一样的脸,不觉失了神。

“长得倒是清秀可人,就是呆了点。”

他眯了眯眼睛,沉默许久后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从失神中抽身,幸好他没有认出我就是四百多年前被他一掌甩出的“小妖”。

我放下心来,却又免不了失落。

果然啊,我是不重要的人。

我正要告退,他却叫住了我。

“在本君殿里就好好伺候,不要耍别的花花肠子。不然,本君定不饶你。”

“小仙一定好好伺候仙君,万事唯仙君是从。”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是表忠心应当是没错的。

他却轻笑一声,让我退下。

我恋恋地不舍地踏出殿门,因为他笑起来的面庞同哥哥更像了。

5

月色寂寂,星河都隐去了身形。

今夜,清霄杀了一个殿中伺候的仙婢。

那仙婢的真身是一只赤鳞蝶,而赤鳞蝶只有幽冥司的忘川之畔才有。

她临死之前问了清霄一句:“你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何出现在这儿?幽冥之蝶只随......”

可惜她还没说完便灰飞烟灭了。

而我却清楚她要说什么,幽冥之蝶生来只会跟随幽冥之主,这是她们的宿命,生不由己。

从忘川到瑶池,清霄,你又怎么会不是哥哥呢。

可你若是哥哥,又怎么会如此绝情。

“仙君为何不放她一条生路,百年来她同小仙一般尽心尽力,并未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她是妖,仙道无情,容不下妖物。”

“是吗?那仙君若有一天发现我也并非是表面的样子,也定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吧。”

我忽然觉得全身发冷,不过脑子地应了这句话。

他冷下脸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拭去斩妖剑上的血,“是,我会杀了你。”

他收起斩妖剑往前走,我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天宫向来温暖如春,我却觉得今夜瑶池的风格外地冷。

“哎呀......”我低着头又走得急,不小心撞上了他清冷的背,“仙君恕罪。”

我见他身形顿了顿,并未回身,“但你不是。”

“仙君说什么?”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今夜,你逾矩了。以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寒风夹着他的话语灌进我的耳朵。

“是小仙放肆了。”

从此,我收敛了周身的幽冥气息,愈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

我用尽了很多办法,尽可能地将从前的画面一一复刻。

可是他,好像始终没有反应。

又是没有收获的一日,我正准备入睡,一个踉跄的身影跌入我的怀里。

我摸到些许温热的液体,心下觉得不对,拂袖点燃了烛火,发现来人正是满身鲜血的清霄。

“仙君,怎么会这样。”

“闭嘴,不要声张。”他说完这句话,便将垂在了我的肩上,不省人事。

“哥哥。”我一着急便喊出了声,所幸他没有听见。

我将他藏在我房间里治了三日却毫无起色,想去禀告天帝,却忆起他晕倒前的嘱托只好作罢。

无奈之下,我去求助了月红仙子。

“瑶池秘境仙力强大,十分耗费守护者的心神。看清霄的样子,应当是遇见了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我向来明白天外有天的道理,清霄虽然仙力非凡,但到底并非无敌。听月红这么说,我也不奇怪。

“那为何他周身伤口会萦绕一股黑气。”并且,我对那黑气有种无比亲切之感。

月红看了我一眼,神秘一笑。

“天宫呆久了,你连这黄泉之气也不识得了吗?”

我恍然,自己已有千年未曾回去忘川了,当初我却是日日伴着这气息入眠的。

“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将月红仙子请了出去,褪去了我和清霄的衣裳。

面对一丝不挂的彼此,我却满眼心疼,清霄这一身伤口怕是经历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留下的吧。

哥哥最想要的便是自由,他从前为幽冥司心力交瘁,如今却困在瑶池劳心劳力。

“哥哥。”我落下泪来。

我慢慢地放出我周身的黄泉气息,将他身上的黑气一同渡了过来。

渡气的过程却让我红了脸,我紧贴着他的胸膛,待我身上的气息熟悉了他周遭的黑气,两股气息相互吸引,便可以融为一体。

有些燥热的情绪爬上我的脸颊。

“没关系的,我是在救自己的哥哥。”

我安慰着自己。

中途清霄似乎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次,我抚上他的眼睛。

“乖,闭上眼睛。”他第一次那么顺从我的话,“要是一直这么听话就好了。”我不禁感叹。

两个时辰后,我终于将他身上的黄泉之气渡完,他的情况也渐渐平稳下来。

我一身虚汗地开了门,见月红仙子坐在外厅把玩着手里的红线。

“给我一颗忘尘丹。”我表达了我的诉求。

月红笑着绞弄着手里的红线,“你可知忘尘丹的作用?”

“我知道,我不能让他记得这次疗伤之事。”

他会杀了我。

月红伸手递过来一颗红色药丸,“你可要想好了?不过你自己不是会煮汤吗?”

“我的汤太苦。”

我想起他的满身伤痕,他已经够苦了。

6

“霄哥哥,你好点了吗?”

凌波仙子正一口一口向给清霄的唇畔递送着汤药。

“无妨,我自己来吧。”

清霄笑意朗朗地接过药碗。

我进殿侍奉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幕,这几百年来我已经看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了。

一对璧人,缱绻温柔。

“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竟将霄哥哥照顾成了这个样子。”凌波瞥了我一眼,冷冷道了一句。

“是小仙疏忽了。”我懒得同她辩解。

“要不我将落荷调回来吧,她到底细心些。”凌波伸手拭去清霄额上的汗。

“不必了,你也说落荷细心些。她来照顾你我也放心。”清霄放下药碗。

“还是霄哥哥疼我。”

凌波仙子的浮现欣喜满足的笑容。

真是讨厌啊,我一阵腹诽。

忽然背后袭来丝丝缕缕的凉意,有人传了秘音给我。

“对凌波放尊重些。”

“仙君这就心疼了?我可什么都没做。”

“你若对凌波有不好的心思,本君定不饶你。”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去了大半修为,为他渡引黄泉之气。

他倒是好,为了她人指责于我。

“仙君和凌波仙子真是鹣鲽情深呢。”

我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出了房门。

隐隐听了一个清甜的声音怪我没规矩,呵,我孟春若是没规矩,可不是如今这副样子。

我疼他守境之苦,他责我待礼不周。

清霄,你是我哥哥吗?可我的哥哥怎么总在护着旁人。

我躲在房间里好几天,日日拿着一沓画纸。

每一张画上都是同一个人,我的哥哥孟闫。

这千百年,我思念极深之时便将回忆里的他一一摹刻。

哥哥的行坐起眠,我无不记忆犹新。

“哥哥,哥哥……”我抱着画像痛极了。

“吱呀——”

一阵推门声,冷风像得了谁的令似的倏忽地钻了进来,将我的画吹得漫天四散。

我正慌忙捡纸,来人一身白衣,清风朗月,俯身拾起一张,沉默良久。

“你这画的是本君?”

他放下画纸,露出了那张让我牵肠挂肚的脸。

“……是。”我没办法否认,只好将计就计。

“你喜欢本君?”他的眼底却悄悄爬上一起我看不懂的情绪。

“小仙不敢,小仙自知地位卑下,不敢对仙君有非分之想。”我顿了顿,编了个理由,“仙君仙姿卓然,俊逸出尘。是不少神女仙子的理想道侣,自然……自然有很多慕名来求画的。”

“哦?”他的表情我愈发地看不透。

“是的,小仙有幸侍奉跟前,才有了这作画的机会。”我越说越心虚。

“她们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这么把本君给卖了。”

“也没什么,就是给了小仙几个仙果……”

我声音渐渐低下去,见他面有愠色。

“本君再给你一次机会。”他的脸色更加冷了。

“小仙所言,句句属实。”为证诚心,我几乎要对月起誓。

良久,他盯了我好一阵儿,转身离开。

我留在风里,有些思绪纷乱。

这一次,他似乎又想杀了我。

岁月如海,一天天地奔流。

第四个五百年,我依旧无甚收获。

我开始失望。

清霄到底是不是哥哥?

他们的容貌举止是那样地相似,可对我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第十个五百年,天宫依旧无聊,凌波仙子依旧看我不爽。

我日日到清霄跟前晃荡,他许是习惯了我的存在,也不似从前那般冷言冷语,逐渐看我顺眼起来。

当然,和凌波仙子有关的事情除外。

7

这日,我到了月红的司情殿。

“你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我可没空同你讲人间风月。”

她今日似乎很忙碌,手上缠了一大摞的红线。

“我并非来找你听故事的,不过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的如此忙碌?”

“今日是牵星节。”她看我满脸疑惑的样子,补充道“同凡间的七夕节一样,五千年一次,是仙界道侣结缘的好日子。”

我点点头,敢情她这些红线是给神仙们准备的。

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向来不大有兴趣。

“吶,给你。”

月红朝我丢来一根红线和一个蝴蝶面具。

我要这劳什子做甚,正要拒绝,她便道“知道你只想找哥哥,我这个专司男女之情的月下仙子帮不上什么忙,但今日佳节,你好歹出去凑个热闹,帮我提一提业绩也无妨。”

我确实是在清霄殿困得久了,出去走走也无妨,便应了下来。

今夜的瑶池之畔格外热闹,四海八荒的神仙都盛装出席,璀璨夺目。

月红硬塞给我一条珊瑚红的纱裙让我换上,我实在难受得紧。

要不是她一路盯着我,我早就逃回寝殿换衣服去了。

我百无聊赖,便坐在瑶池旁边的一个小角落,当起了看客。

我在凡间看了几百年的风月,情之一字,最难勘破。

原来这大千世界的神仙精灵也不同那凡间的痴男怨女一般,对这方面如此汲汲营营。

可哪里有什么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

面具摘下,这仙界众脉里,青丘一族自然是赢家。

毕竟青丘族中向来以美貌闻名。

凌波仙子虽然讨厌,但她毕竟出自青丘,其样貌虽非四海八荒第一美人,但也算仙界翘楚。

难怪清霄如此珍之爱之。

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失落。

“阿香。”

我正兀自伤神,来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敢问这位仙长是?”我回头撞上了一个同我一样的蝴蝶面具,莫名的熟悉感。

“你不是阿香。”

这声音,明明就是“伯言!”

我卸下了面具,一阵惊喜。

“你是……阿春!”

伯言摘下了面具,犹豫之下也认出了我。

忘川千年,故友相见,喜不自胜。

我同他攀谈起来,将我为何在这里的缘由交代清楚。

“阿闫我最清楚了,他定不会丢下你一人。你别担心,我同你一起找。”

我没有答话,倒是好奇他当日有没有追到他的阿香姑娘。

他嘴角扯开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情深缘浅,已成过往云烟。”

原来当日伯言入了轮回,生在了那富贵马家,成了太守长子,从小同阿香转世的祝家小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白马时光,姑娘长成了亭亭少女。

一日,那姑娘忽然要去读书求学。

马公子从小万事便依着她,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祝小姐便女扮男装入了学堂。

可谁也没想到,祝小姐竟爱上她的同窗梁公子。

“我那时只是一个生在温柔富贵乡的世家公子,哪里懂得真心真情。总以为梁家家徒四壁,她不过一时兴起。谁知……”

伯言的声音渺远。

谁知后来尽管两方父母极力阻拦,梁祝二人依旧生死相依,矢志不渝。

成亲那一日,他亲眼看见祝小姐跳入梁公子的墓中,二人双双化蝶而去。

“所以,我刚刚看到你脸上的蝴蝶面具,竟一时恍然。”

伯言抚着我二人的面具,自嘲一笑。

“你还是放不下吗?”我不禁唏嘘。

他忽地释然一笑。

“并非如此,我只是想同他二人说声抱歉而已。可我想,我不出现在他们面前,便是最好的祝福了吧。其实第一世,阿香另嫁他人,便注定要我们有缘无分。只是我执迷不悟罢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不过,你是如何到天宫来的?”

“他二人化蝶以后,我没了眷恋红尘之心,便遁入道门修炼。济贫扶弱,除恶诛邪。前几日,功德圆满,飞升仙位。”

“恭喜你啊,伯言。”

他同哥哥一般抚了抚我的发丝。

从地府到天宫,他还是那个人,我和哥哥的至交好友,我真心地为他高兴。

“我如今的仙号叫寒光仙君,伯言这个名字便忘了吧。”

“好。”

重新开始,真好。

“那么初次见面,寒光仙君请多多指教。”

他怔了一下,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欣然接受。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你啊……”

我俩笑作一团。

8

“诸位仙友,现下是红线传情环节。请诸位各自选择心怡的道友相赠。”

月红有条不紊地主持着牵星节最后一个环节。

只要心意相通,互赠的红线便会将二人的命星相连。

“这……”

一时间,瑶池之畔热闹起来,唯独我看着掌心的红线不知何去何从。

“阿春若无人相送,不妨将红线赠我。”

我呆滞了一下,对上他笑如朗月的脸庞。

“你别误会,我们许久不见。红线珍贵,不如将它作为故友重逢的见面礼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将自己的红线递给了他。

寒光还未接下,我的手腕上缠上了一圈清凉。

“你何时学了这吃里扒外的本事。”

清霄不知何时出现,一双眼睛盯着寒光,手只死死的抓住了我。

“阿闫?”寒光愣在了原地。

我忍着痛,朝他摇了摇头。

寒光见他扯着我手腕样子,眼神复杂。

“仙君,你放开。”我挣脱不下,“你弄疼我了。”

清霄这才微微放手,便拂袖夺走了我的红线。

寒光的眼神暗了暗,见了个礼。

“想来这位便是清霄仙君,不知我家阿春如何得罪了仙君,烦请仙君宽宏大量,不要同她计较。”

“你家阿春?她可是我清霄殿中之人。”

清霄的脸色略显不悦。

“是寒光逾矩了。不过,请仙君将红线还我。”

“还你?她人是本君的,她所有的东西也是本君的,可由不得她自己作主。”

清霄嘴角一扬,并不理会寒光。

寒光却像不死心似的,声音略大了起来。

“阿春已将它赠予我,便是我的东西,请仙君归还红线。”

“不识抬举。”

清霄将寒光推到一旁,拂袖将我带离了瑶池,到了银河边。

“仙君这是何意。”

我一时气恼,挣开了他揽着我腰的双手。

他同她的凌波仙子互赠红线便好了,跑来找我的麻烦做甚。

他望着我,情绪不明。

“春儿,你不是喜欢我的吗?为何将红线赠予他人。”

“仙君多虑了,小仙不敢犯上。”

“春儿,你若对我无心,何以伴我千年,且日日埋头画我的肖像。”

“我……唔……”

我的唇上忽然覆上了一片温热。

他攻城掠地地侵占我唇齿间的方寸,我呼吸紊乱起来。

我睁开眼,对着这张又爱又恨的脸猛然清醒过来,我狠狠地推开他。

“清霄仙君与凌波仙子才是天地姻缘,小仙僭越了。”

我疯了一样逃离银河之畔,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一个怀抱。

“阿春,你没事吧。”

寒光一脸关切之情朝我奔来。

我蓦地想起那条红线。

“寒光,抱歉,红线没了。日后我定送你一个更好的见面礼。”

寒光见我没事,轻笑一声,“好。”

我自是知道他并不在意这些,但我总归比他早来天宫,多少自当尽些地主之谊。

我们回到了瑶池之畔,随后而来的清霄脸色却黑得紧。

“霄哥哥,你哪儿了,让凌波好找。”

凌波仙子甜甜地朝他撒娇,见他脸色不对,便问道“你怎么了,霄哥哥?”

清霄示以她安慰一笑。

此时看到这一幕的众仙不禁感叹,高高在上的清霄仙君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我瞧着这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光景,心中一阵苍凉。

“阿春,他不是阿闫。”

我默然,我用了千年时光佐证。

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阿闫他从来不会如此对你。”

听到这一句,我的眼睛微微地发酸。

那么,我的哥哥在哪里呢?

我不忍再看,打算离开这场不属于自己的热闹盛宴。

忽然,整个瑶池剧烈晃动起来。

瑶池秘境里几声巨响,一股无法阻挡的黑气四散地涌了出来。

众仙四下奔逃,场面一度混乱。

是黄泉之气。

我眼看那股黑气往凌、霄二人方向流窜。

顾不得许多,飞身而去。

可下一瞬清霄的斩妖剑便将我推到了秘境之口。

他竟为了救凌波仙子,狠心将我置于险地。

我全身被黄泉之气包裹,纵然是忘川的守界神女,我也无法承受如此力量强大的黄泉之气。

我不可置信地瞧着清霄,可霎时间气血翻涌,身体如被撕裂般,如当年跳入忘川一般痛入骨血。

瑶池秘境大开,我被一股力量狠狠地吸了进去。不多时便陷入混沌。

“春儿!”

“阿春!”

混沌之前,我隐约听见了两声呼唤。

呵,哥哥不在,这仙道六界,还有何人念我痛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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