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指甲抠在储物柜生锈的合页上时,第三道血痕正顺着虎口往下爬。铁锈的腥气混着夏末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她盯着柜门内侧那根灰黑色的羽毛——羽管根部的血痂已经发黑,像块干涸的泥,被透明胶带死死钉在铁皮上,胶带边缘卷着毛边,看得出粘上去时用了很大的力气。
就像上周塞进她书包的死老鼠,僵硬的尾巴尖勾着她的笔记本;像上个月刻在她课桌背面的骷髅头,美工刀的刻痕里还嵌着木屑。他们总喜欢这样,用慢悠悠的恶意,在她看得见的地方,种下一颗又一颗恐惧的种子。
"哟,苏晚又在拆'快递'啊?"
赵磊的声音裹着热浪砸过来时,苏晚的肩膀本能地缩了一下。她转身时撞翻了脚边的拖把,肥皂水溅在白球鞋上,晕开片灰渍。赵磊就站在三步外,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肩上,露出里面印着骷髅头的T恤,他身后的两个男生正转着美工刀,刀刃切开空气的"咻咻"声,和走廊尽头的蝉鸣绞在一起。
这游戏从她转来的第二天就开始了。最初只是作业本莫名出现在垃圾桶里,体育课上永远找不到自己的跳绳。后来他们胆子大了,趁她去打水,往保温杯里撒粉笔灰,白花花的粉末漂在水面上,像没化的雪。有次她弯腰捡橡皮擦,后颈突然被泼了半瓶冰水,顺着校服领子往下流,上课铃响时,她的后背还僵得像块冰。
最暗的那次是在器材室。赵磊说她的画抄袭了班长的作品,拽着她的胳膊往器材室拖。铁皮门"哐当"锁死时,她听见外面传来他们的哄笑,夹杂着"哭鼻子精"的咒骂。那天傍晚下了暴雨,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只手在拍门。她缩在篮球架下,校服被漏雨浸湿了大半,直到凌晨巡逻的保安用手电筒照进窗口,才看见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幅被撕烂的画——画的是她以前住的老房子,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
她从没告诉过母亲。母亲在菜市场杀鱼的摊位总忙到深夜,围裙上的鱼鳞洗都洗不掉。有次她发烧回家,母亲用带着鱼腥味的手摸她的额头,眼里的红血丝比她的还重。赵磊说过,要是敢告诉老师,就把她日记本里的话念给全班听。那本带锁的日记藏在床垫下,纸页边缘被眼泪泡得发皱,里面写着"爸爸今天又没打电话",写着"夜里总听见妈妈在厨房哭"。
"砰!"储物柜被狠狠踹了一脚,铁皮发出痛苦的呻吟。苏晚踉跄着后退,额头撞在对面的柜子上,眼前炸开一片金星。赵磊伸手揪住她的马尾辫,迫使她仰起头,他的指甲掐进她的头皮:"听说你妈杀鱼时总被鱼鳞滑到?难怪你走路也摇摇晃晃的,跟条离水的鱼似的。"
周围爆发出刺耳的笑。有人举着手机拍照,屏幕的光在苏晚脸上晃来晃去。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血腥味时才发现,刚才被铁锈划破的掌心,血已经渗进了指缝,滴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裤上,洇出小小的红痕。
"放开她。"
声音像块冰投入滚油,走廊里的喧闹突然卡壳。苏晚透过模糊的泪光望过去,林深站在人群尽头,背着那个洗得发黑的吉他包,校服领口松着两颗扣子,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一半眼睛,露出的下颌线绷得很紧。
赵磊愣了愣,随即嗤笑出声,唾沫星子溅在苏晚脸上:"哟,书呆子要当英雄?"他身后的男生跟着哄笑,其中一个伸手去推林深的肩膀,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
林深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右手。他的指尖缠着圈白色纱布,边角处渗着点褐红——那是上周的事了,赵磊他们把苏晚的画扔在地上踩,林深冲过来捡时,按在了窗台上的碎玻璃上。那天苏晚躲在香樟树后,看着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拾捡画纸,指尖滴下的血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像极了画上凋谢的牵牛花。
"她的柜子,你也敢动?"林深的声音很轻,气音里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像琴弦被绷到极致。夕阳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他身后铺开一片金红,浮尘在光柱里翻滚,苏晚忽然想起,每次她被围堵时,好像总能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他攥得发白的指节。
赵磊的脸色变了变。他大概想起上周被林深用调色盘砸破的额头,至今眉骨上还贴着块纱布。那次也是因为苏晚——赵磊把她的日记本抢过去,正准备念,林深突然从画室冲出来,手里的调色盘精准地砸在赵磊脸上,靛蓝和赭石的颜料混着血往下流,吓得周围人都住了手。
"走。"赵磊狠狠瞪了苏晚一眼,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他转身时故意撞了林深一下,却被他稳稳站住。
人群散去后,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风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掀起林深校服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旧的白T恤。苏晚低下头,看见自己手背上的血珠正顺着纹路往下滑,在水磨石地面上积成小小的血珠。
"这个。"
林深递过来一张创可贴,包装上印着只圆滚滚的小熊,耳朵处有点褪色。苏晚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他的指腹,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创可贴落在地上。
"他们还会来的。"她小声说,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林深弯腰捡起创可贴,撕开包装,小心翼翼地贴在她的掌心。他的指尖很凉,碰到她发烫的皮肤时,苏晚打了个哆嗦。他没说话,转身走到她的储物柜前,看着那根带血的羽毛,眉头皱了皱。然后他从吉他包里抽出一张乐谱,背面是空白的,他摸出支铅笔,写下一行字,用胶带贴在羽毛旁边:
"月光会记得每一个黑夜。"
字迹清瘦,笔锋却很挺,像他这个人。
那天晚上,苏晚趴在书桌上写日记。窗外的月光刚好落在纸页上,银闪闪的,像谁撒了把碎盐。她画了个小小的月亮,旁边添了颗星星,画完突然发现,那星星的形状,很像林深吉他包上的破洞。
第二天清晨,苏晚刚走到教室走廊,就看见自己的储物柜。昨天被涂鸦的地方,被人用白色颜料仔细盖住了,边缘处还画着朵小小的雏菊,花瓣用黄色马克笔涂了色,歪歪扭扭的,却很认真。她拉开柜门,里面躺着颗柠檬糖,透明的糖纸在晨光里闪着光,和林深昨天递来的创可贴包装,是同一种塑料的质感。
后来赵磊他们真的没再来过。有天苏晚去天台收衣服(她的校服总被偷偷扔到天台),听见赵磊在角落里跟人说话,声音发虚:"那书呆子说要去调监控......上次我们锁他进器材室的监控......"
学期末的文艺汇演,林深抱着吉他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落在他身上时,苏晚看见他指尖的纱布已经拆掉了,留下道浅浅的白痕。前奏响起时,他抬眼往台下望了望,目光扫过苏晚的位置时,停顿了半秒。
副歌部分,他的声音突然亮了起来,像月光穿透云层:
"别怕那些暗夜里的爪牙,总有人把星光别在你发梢......"
苏晚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攥紧的手背上,那里还留着创可贴的胶痕。
演出结束后,苏晚在后台找到他时,他正在收吉他。琴箱内侧,贴着片灰黑色的羽毛,用透明胶带粘得很牢,羽管根部的血痂被小心地剪掉了。
"其实,"苏晚咬着嘴唇,声音轻得像叹息,"器材室的窗台上,每次都有瓶温牛奶......瓶身上的水珠,和你吉他包上的一样。"
林深的耳朵瞬间红透了,他挠了挠头,从校服口袋里摸出颗柠檬糖,塞进她手里。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和那天储物柜里的一模一样。
"以后不会了。"他说,声音有点闷,"不会再有人让你受委屈了。"
那天的月光特别好,透过后台的窗户,在地上织成银色的网。苏晚捏着那颗柠檬糖,糖纸被掌心的汗浸湿了一角。她忽然想起林深贴在储物柜上的那句话,原来月光真的会记得——记得那些藏在器材室的牛奶,记得吉他包上的羽毛,记得所有没说出口的守护。
后来那根带血的羽毛,被苏晚用透明瓶装着,放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瓶身上贴了张小小的便利贴,上面画着月亮和星星,是她跟着林深的字迹学的。
“他们说这是玩笑,可你的后背还留着被推搡时撞在墙角的淤青;
他们说这是活跃气氛,可你保温杯里的粉笔灰,至今在记忆里泛着白;
他们说‘别这么敏感’,可被锁在器材室的那夜,暴雨砸在铁皮屋顶的声响,三年了还在耳膜里打转。
霸凌从不是突然的拳头,是作业本里莫名出现的死虫,是课桌背面越刻越深的侮辱,是走廊里故意撞过来的肩膀,是所有人都假装没看见的、日复一日的钝刀子割肉。
你以为沉默能换来安宁,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缩成一团——不敢抬头看人,听到笑声就发抖,把‘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刻进骨头里。
但记住:那些让你夜里哭醒的恶意,从来不是你的错。
被欺负不是因为你软弱,沉默不是因为你默认,你不必为别人的恶买单。
月光会记得每一个黑夜,而你,值得被阳光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