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远从上海新华书店下放,先负责乡镇扫盲和财会工作。65年响应号召,支援大三线建设,分到黔东南。

一去就十多年,文革派系斗争时被同乡打伤,扔到废弃的工地,滚落到山崖,得到当地农户救助捡回一条命。
在单位领导牵线下,与来慰问的文艺队的一个广西姑娘相识。
姑娘爱唱,子远爱跳。大龄青年中文艺细胞浓厚的并不多。
姑娘医护人员,敢闯敢拼,十分独立。思维也异于常人。结婚时已二十七八。子远比姑娘大四岁。
一切刚刚好,两人就成分来论,都不大好。一个资本家后代一个里通外国罪嫌疑犯的妹妹,在成分排第一的年代半斤八两属同类。
他们自己倒是挺乐观的,反正都不红就好好爱一行专一行了。
姑娘探亲一次就有一个收获,三五年就有了两个女娃一个男娃。
大小姐从扬州赶到广西给两地分居的子远带娃娃。
那年大小姐62,高挑的身材,眉眼间竟是欢喜。
看惯了一眼平川,一下子来到群山环绕的丘陵地区。
最难的是语言障碍,要不断比划,别人大约才出一二来。
抱着还不足月的女孙,大小姐开心得不得了。“太像子远了,俏鼻子,小嘟嘴,高额头,连小手指头小脚趾头都不例外。”
“我是亲奶奶哦,小乖乖。”大小姐莫名疼惜这孙女。
子远媳妇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清大早出门,夜深人静后才回家。
连坐月子都没做够就被患者催着回医院了。
家里全交给大小姐了。买菜、做饭、洗衣、扫地、带娃……把大八个娃养大成人,都不及这一个孙女。
岁月毕竟不饶人,牙齿松了,一年比一年脱的不成样了。
菜市场离家最近的也要乘渡船来回,去买菜的时候,最犯难的是孩子要学着本地人背在背上。
自己养的孩子也没这么背过一个,家里人多左抱一抱右抱一抱,眨眼间也就会说会走了。
不知为何这模样不错的孙女,身体是真的太让人心焦了。没有母乳喂养,饼干糖水充饥。
风一吹咳嗽,没多久,还喘上了。越喘还越急,嘴唇喘的乌乌的,样子吓人得不得了。
“阿呀喂,这可怎么好?”大小姐盼儿媳快快下班,这孩子恐怕不好了。
大小姐用自己温暖的胸口紧紧裹着孙女。口里念叨,媳妇快回来快回来。
媳妇一进门,发现娃儿发高烧了,马不停蹄带回医院打针。
这娃先天营养不良,免疫力低,哮喘病时常发作。
大小姐带着这娃日夜操劳,心里嘀咕着自己的娃没一个这么难带的。
就这样从青丝到银发,整整25年,这娃成为了她自己喜欢的模样。
找了一个军人,家里人都不同意。大小姐力排众议。“我看不错。”自己孙女就这不争气的身体,有人看上就很不错了。
有大小姐的祝福,这一对小夫妻还挺默契,大小姐觉得自己任务完成了,也想回老家了。
然而这一回家,发现一切都变了。
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没事也没有谁愿意和大小姐多说什么,大概是觉得当年不该去遥远的广西带子远的娃儿吧。
匆匆忙忙一辈子,上海扬州广西,兜兜转转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了。
哐当,八十八岁的大小姐从二楼摔下来。
没几天就没了。
她一手带大的病秧子孙女也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成为心里一桩永远遗憾的痛心事。
一天,大小姐的病秧子孙女梦见大小姐了,大小姐一身被干黄泥裹了一层,干瘦得皮肤起的褶子碰上去似乎要碎成粉末了。孙女哭天抢地喊着“我要奶奶,我要奶奶!”
历经清末、民国、新中国,优渥的青春少女临了却不小心摔没了。
大小姐曾对自己说,活着不过就是一场随性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