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话说贾政之前进宫谢恩时曾将府第和大观园房产奏请皇上收入官府,皇上没同意。现在大观园又无人居住,只好封锁。因为园子紧连尤氏和惜春住宅,空旷无人,随将包勇罚看荒园,顺便可以给尤氏和惜春壮壮胆。
此时贾政开始管理家务,又奉了贾母之命将家仆人数逐渐减少,节省各种开支,但还是不够维持日常生计。王夫人等虽然不大喜欢凤姐了,若说治家办事,还能出力,还得是凤姐。加上凤姐又有贾母疼爱,所以贾政仍将家庭内部事务交由凤姐办理。但近来因为被抄家以后,各种事务运转不灵,常常陷于窘境。各房上上下下的人原来都是宽裕惯了的,如今相比往日,人力、物力、财力,十去其七,怎么能像以前安排得那样周到?不免怨言不绝。风姐也不敢怠慢,带病料理家务,讨得贾母欢心。过了些时候,贾赦和贾珍各自到了发配当差的地方,倚仗身上带有银两,暂且可以安生。写信回家,都说过得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是贾母放心,邢夫人和尤氏也略感宽慰。
一天,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她女婿人好的话,史湘云便说在他们家里日子过得平安,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的事儿,大家不禁泪落。贾母又想起迎春婚姻的苦楚,愈加悲伤起来。史湘云劝解一会儿,又到各家请安问好一圈,仍回到贾母房中安歇。二人谈及薛姨妈家,湘云道:“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得家破人亡。今年虽然暂缓处决人犯,但不知明年是否能减刑?”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之前蟠儿媳妇死得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大事来。幸亏老佛爷有眼,被她自己带来的丫头给供出来了,她母亲夏奶奶才没什么闹的了,自己不得不拦官拒验尸体。你姨妈那里才勉强把这事平息下来。你说说也是,真是六亲同运!薛家就这样了,姨太太守着薛蝌过日子。这孩子有良心,说他哥哥在监牢里尚未定刑,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是很苦;琴姑娘因为公公死了孝期尚未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二太太的娘家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是人,那二舅太爷也是个小气的人,又是官府款项不清,又是亏空拉饥荒;甄家自从被抄家以后也没有什么消息了。”湘云问:“三姐姐走了后有书信捎回家么?”贾母道:“你三姐自从嫁出去了后,二老爷回来说,她在海疆那边非常好,只是没有书信捎回来,我也日夜惦记。我们家连连出些不好的事,我也顾不过来。现在也没有给四丫头提亲。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候更苦些。可怜了你宝姐姐,自从过了门,就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你二哥哥还是那样疯疯颠颠,这怎么办呢?”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次回来一看,都变了样子了。我以为我长时间没回来,他们跟我变得生疏了。但仔细想起来,也不是的,见了我,和先前一样亲热,不知道怎么的,说着说着就伤心起来了,所以我去看他们都没坐一会儿就回到老太太这里来了。”贾母道:“现在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倒也无所谓,但对于你们年纪轻轻的人来说就受不了!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热闹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湘云道:“我想起来了,宝姐姐不是后天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她过个生日,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太太觉得怎么样?”贾母一愣道:“我真是给气糊涂了。你不提我都忘了,后天可不是她的生日!我明天拿出点钱来,给她过个生日。她没有定亲的时候还过过好几次,如今她过了门,反倒没有过过。宝玉这孩子原先很伶俐很淘气,如今因为家里的境况不好,把这孩子弄得连句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有钱的时候是这么样,没钱的时候也是这么样,带着兰儿静静地过日子,真是难为了她。”
湘云道:“别人还没大变化,只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变了,说话也不利落了。等明天我来引逗引逗他们,看看他们怎么样。但是他们嘴里不说,心里肯定要抱怨我,说我有了……”湘云说到这里,脸飞红了起来。贾母会意,说:“这怕什么?你们姊妹原来在一起都乐和惯了的,说说笑笑,别再多这心。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享得了富贵,耐得住贫贱才对。你宝姐姐生来就是个大方的人,之前她家境况那么好,她一点儿不骄傲;后来她家出了事,她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们家里,宝玉待她好,她是那样安心;一时待她不好,也不见她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人。你林姐姐那是个最小性子又多心的人,所以不长命。凤丫头也经历过些事,很不该稍见些风波就变了样子。她若这样看不开,也就太小器了。后天宝丫头的生日,我另外拿出些银子来,热热闹闹给她过个生日,也叫她高兴一天。”湘云答应道:“老太太说得很对!干脆把那些姐妹们都请来,大家叙一叙。”贾母道:“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立刻吩咐鸳鸯道:“拿出一百两银子来,交给外头那些张罗事儿的人,叫他们明天起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取出一百两银子让婆子送了出去。
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和宝琴,特意让带着香菱来,又请了李婶娘。不到半天工夫,李纹、李绮都来了。宝钗本来不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高兴,便穿着随身衣服过去了。见到母亲,又见妹子宝琴和香菱都在这里,还有李婶娘等人也都来了,心想:“其他人来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完结了,所以来问候的。”便上前问了李婶娘好,见过了贾母,然后与她母亲说了几句话,便与李家姐妹们问好。湘云在旁边说道:“太太们都请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宝钗听了不禁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明天可不是我的生日么!”便说:“妹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应该的,若说来为我过生日,我是绝对不敢当的。”
正推让着,宝玉也过来给薛姨妈、李婶娘请安。听见宝钗自己推让,心里本来早打算给宝钗过生日,因家中的事情闹得乱七八糟,也不敢在贾母跟前提起,今见湘云等人都来给宝钗拜寿,便高兴道:“明天才是宝钗生日,我正要来告诉老太太。”湘云笑道:“胡扯,也不害臊,老太太还等你告诉?你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今天来?是老太太请的。”宝钗听了,心中不信。只听贾母转身对她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里接二连三地有事,一直没给她过过生日。今天我给她过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薛姨妈感激地说:“老太太这些日子心里才安定下来,她一个小孩儿家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为她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她过生日。”宝钗低头不语。宝玉心想:“我以为史妹妹出了嫁就换了一个人了,不敢亲近她,她也不来理我。现在听她说话,原来和以前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觉得更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正想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迎春进屋向贾母等人请完安,又与宝玉和众姐妹问候。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相互拜见。迎春提起他父亲离家服差的事儿说:“本来要赶回来见见,只是我们那口子拦着不许我回来。说是咱们家正在晦气的时侯,不要沾染晦气在身上。我拗不过他,所以没有回来,一直哭了两三天。”凤姐问道:“今儿他为什么肯放你回来?”迎春道:“他说咱们家二老爷又承袭了世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回来。”说着,又哭起来。贾母道:“我本来因为这段时间气得慌,今天接你们回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人的事来,惹得我又烦恼起来了。”迎春等人一听都不敢作声了。凤姐虽然勉强说了几句有兴趣的话,也不像以前那样流利,惹人发笑。贾母心里是想要宝钗开心,所以时不时故意挑逗凤姐说话。凤姐也知道贾母的意思,便竭力挑起气氛,说道:“今儿老太太高兴些了。你看这些人好长时间没有聚在一起,今儿聚得齐全。”说着回过头去,见婆婆和尤氏不在这里,又收住了嘴。贾母一听到“齐全”两字,忽然想到邢夫人等,便立即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和惜春听说是老太太叫,不敢不来,但内心十分不愿意来。想到如今家业败落,偏又得装作高兴给宝钗过生日,老太太还是偏心。所以来了也是无精打采的。贾母见还缺岫烟,便问邢夫人。邢夫人撒谎说她有病不能来。贾母立刻会意,明白是因为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便不再提了。
一会儿,摆好果酒。贾母说:“也不送果酒给那些爷们了,今日就咱们娘儿们乐一乐。”宝玉虽然是娶过亲的男人,也算爷们了,但因贾母疼爱他,所以仍让他在女人堆里头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而是在贾母身旁留着一个坐位,代表宝钗轮流向众人敬酒。贾母阻止宝玉和宝钗道:“现在大家先坐下喝酒,等到了晚上再到各处谢礼去。若现在敬起酒来,大家又按规矩你敬他敬的,把我的兴致弄没了就没意思了。”宝钗一听这话立马便坐下。贾母又叫人来道:“咱们今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侯。我叫鸳鸯带着彩云、莺儿、袭人、平儿等人到后间去另摆一桌果酒,也喝一杯酒。”鸳鸯等人忙推辞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好喝酒去呢。”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就只管去,用着你们的时候再来。”鸳鸯等人不敢再坚持,连忙退去了。
贾母劝薛姨妈等人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精神头十足的样子,着急地劝道:“你们到底是怎么了?大家高兴些才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样?”凤姐道:“他们小的时候儿都随心所欲,如今都大了,碍着情面不敢瞎说,所以老太太看着就有些冷清了。”
宝玉悄悄地对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事情上头来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大家行个酒令儿吧。”贾母侧着耳朵听完,笑道:“如果要行酒令,又得叫鸳鸯去。”宝玉听了,不等贾母再说,就离开席位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酒令,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地喝一杯吧,又来捣什么乱?”宝玉道:“真是老太太说的,非得叫你去呢,与我有什么关系?”鸳鸯见宝玉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没办法,只得对其他人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去就来。”便起身到贾母那边。
老太太见鸳鸯过来了,便问她:“你来了,你们几个没行酒令吗?”鸳鸯只顾报怨道:“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我敢不来吗?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贾母道:“那文的怪闷得慌,武的又不好,你还是想个新鲜玩法儿才好。”鸳鸯想了想说:“如今姨太太也上了年纪,不愿费心,不如拿出令盘骰子来,大家掷个曲牌名赌输赢酒吧!”贾母道:“这也行!”便命人取来骰盆放在桌上。鸳鸯说:“现在用四个骰子掷,掷不出名来的罚一杯;掷出名来,每人喝酒的杯数根据掷出来的点数再定。”众人听了道:“这个容易的,我们都跟着。”鸳鸯便掷骰子打点。众人让鸳鸯先喝了一杯,就从她身上数起,恰好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是四个幺。鸳鸯道:“这是有名的点数,叫做‘商山四皓’。上年纪的喝一杯。”商山四皓,是秦朝末年四位博士: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lù)里先生周术。因不满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暴行而隐居于商山中,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后人用“商山四皓”来泛指有名望的隐士。贾母、李婶娘、邢、王二夫人都该喝。贾母举酒要喝,鸳鸯连忙阻止道:“这骰子是姨太太掷的,姨太太还该说个曲牌,下家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的罚一杯。”薛姨妈嗔怪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哪能说得上曲牌名来?”贾母道:“不说就太寂寞了,还是说一句好。你下家就是我,姨太太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杯就是了。”薛姨妈想了想便道:“那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用北宋程颢的诗《春日偶成》里的一句附和道:“将谓偷闲学少年。”
说完,骰盆过到李纹手里,李纹掷出两个四点、两个二点。鸳鸯说:“这点也有名子,叫作‘刘阮入天台’。”李纹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刘阮入天台”和”二士入桃源”说的都是汉代的刘晨、阮肇两人进天台山去采药,在山中迷了路,幸遇两位仙女,挽留他们住了半年,回乡后,世间已经过去了七世的故事。
接下来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
骰盆又转到贾母跟前,贾母掷了两个二点,两个三点,贾母看着鸳鸯问:“这是要喝酒了?”鸳鸯道:“有名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江燕引雏”出自明代黎扩的写景诗句,意为江面上,燕子正引领着小燕子在学习飞行。凤姐突然借景抒情道:“雏毕竟是雏,还是飞起来才会好些。”众人瞅了她一眼,凤姐便不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吧!” 这是骰牌名,以人喻燕,恰到好处。接下来是李绮,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这是出自南宋诗人杨万里《初夏》诗中的句子,众人都说好。
宝玉巴不得要说,干等令盆也轮不到自己。正想得着急,就轮到了他跟前,忙抓起骰子掷了出去,一个二点、两个三点、一个幺,沮丧道:“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杯再掷吧!”宝玉只得喝了一杯又掷,这一次掷了两个三点、两个四点,鸳鸯略一思忖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说的是汉朝人张敞为妻子画眉,画得妩媚动人,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比喻夫妻恩爱情深。宝玉明白鸳鸯这是故意拿他和宝钗开玩笑,宝钗一听脸立刻飞红。凤姐不大懂这个典故,催促说:“二兄弟快接着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明知难说,自认道:“罚酒吧,我也没下家。”
宝玉过了令盆,轮到李纨,李纨便掷了一下。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钗’。”宝玉听了一愣,赶忙到李纨身旁观看,只见红绿色对开,赞道:“这个骰子掷得真好看。”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地退回到自己座位上,心里想,“这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么现在家里七零八落的就剩下这几个?”又看了看湘云和宝钗,虽说她二人在,只是不见了黛玉,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掉下来,但恐人看见,便说身上很燥热,回去脱件衣服,便告辞离席出去了。
史湘云看见宝玉情绪不对,以为宝玉刚才掷不出好点,被别人占了风头,心里不高兴,或嫌这个酒令没意思,有些心烦走的。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也不齐,不如罚我一杯。”贾母见状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免了吧!让鸳鸯掷一下,看她能掷出个什么来。”帮助传令盆的小丫头便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遵命掷骰子,只见其中三个骰子有两个二点、一个五点,另一个骰子在盆中一直转,鸳鸯叫道:“不要五!”可惜那骰子偏偏转出一个五点来。鸳鸯懊恼道:“这手气太差了!我输了!”贾母道:“这点是什么也不算吗?”鸳鸯道:“名儿倒是有,只是我说不上曲牌名来。”贾母道:“你说名,我给你诌个曲牌。”鸳鸯道:“这是‘浪扫浮萍’。”
“浪扫浮萍“形容漂泊不定。贾母道:“这也不难对,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正说“浪扫浮萍”后的结果:秋天的鱼儿无处躲藏,只好钻入秋菱的根部栖身。鸳鸯说的这个名其实针对的就是湘云,便接着贾母的话说:“白萍吟尽楚江秋。” 语出宋代程颢的《题淮南寺》。描绘的是浪涛滚滚,秋风萧瑟的凄凉景像。众人都赞道:“这句对得很贴切。”贾母见好就收,说:“这酒令也行完了,咱们再喝两杯就吃饭吧!”扭头一看,见宝玉还没回来,便问道:“宝玉哪里去了,还不回来?”鸳鸯道:“换衣服去了。”贾母问:“谁跟去的?”莺儿上来回答道:“我看见二爷出去了,就叫袭人姐姐跟着去了。”贾母和王夫人这才放心。
等了一会儿,王夫人叫小丫头去找宝玉回来。小丫头到了新房,见五儿在那里插蜡烛。小丫头便问:“宝二爷哪里去了?”五儿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就在老太太那里,太太叫我来找他的。哪有在那里还叫我来找的道理?”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吧!”
小丫头没办法,只得转身回去。路上遇见秋纹,问道:“你看见二爷去哪里了没?”秋纹道:“我也在找他。太太们等他回去吃饭,这会儿能去哪里呢?你快去回禀老太太,不要说他不在家,就说喝了酒不大舒服,不吃饭了,稍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们吃饭吧。”小丫头依着秋纹说的回去告诉珍珠。珍珠回禀了贾母。贾母道:“他本来吃的就不多,不吃就算了。让他歇歇吧!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有他媳妇在这里。”珍珠问那小丫头:“你听见了?”小丫头答应着,又不便说明真相,只得在别处转了一圈回来,说告诉完了。众人也没太在意。吃完饭,大家随便坐着说话。
其实宝玉当时在贾母屋里一时伤心,走了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过来,问他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了,只是心里烦得慌。何不趁她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老太太这里,你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瞧瞧她现在住在这里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哪里知道宝玉的心思,其实宝玉早就知道尤氏以前和现在的住处都紧靠大观园门口,他此时借看尤氏住处,是想借机看看能不能进园子。袭人现在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话。走到尤氏那边,见大观园有一个小侧门半开半掩,宝玉也没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宝玉上前问道:“小门开着么?”婆子答道:“平时是不开的。今儿有人出来说,今天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所以开着小门等着送果子出来。”宝玉便假装无事闲溜达,慢慢地走到小门那边,果然见小门半开着,便信步走了进去。袭人忙抢前一步拉住宝玉道:“不要进去,园里不干净,平时没有人进去,不要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我不怕那些东西。”袭人苦苦地拉着不让他往园子里走。婆子们见了忙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了。自从那天道士捉走了妖魔,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进,咱们都跟着,有这么多人怕什么?”宝玉一听非常高兴,袭人也不便强劝,只得跟着。
宝玉进到园子里来,只见满目疮痍,一片凄凉。那些花木早已枯萎;还有几处亭馆,颜色久经风雨,已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翠竹还算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从生病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再到这里,瞬息荒凉。独有那几根翠竹郁郁葱葱,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回头向婆子们使了个眼神,对宝玉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都忘了。咱们只管说话,不觉都走过怡红院了。”回过头来用手指着远处道:“那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袭人手指的方向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色晚了,老太太一定是等着你回去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也不答话,循着旧路,径直往前走。
宝玉虽然离开大观园将近一年,岂能忘了去潇湘馆的路径?只因袭人怕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加上天又晚,袭人恐他招了邪气,所以故意把他支到另一边去。不料宝玉的心全在潇湘馆内,袭人见他紧着往前走,只得匆匆赶上。忽见宝玉又站住,好像看见了什么,又好像听到了什么,便问宝玉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还有人住着吗?”袭人道:“应该没有人吧!”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里面啼哭,怎么能没有人?”袭人道:“你是疑心。以前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的声音,所以现在一见到这里景物,还是感觉有人伤心。”宝玉不信,还要往前走听去。婆子们赶上前去说道:“二爷快回去吧!天色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只是这里路本来偏僻;又听人说林姑娘死后这里常能听见有哭声,所以我们都不敢来这里走的。”宝玉和袭人听了,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掉下泪来,哭诉道:“林妹妹,林妹妹!好好的,是我害了你!你别怨恨我,都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悲痛,竟大哭起来。
袭人正在束手无策,只见秋纹带着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怎么领着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她们打发人各处都找遍了,刚才在园子侧门打听到你同二爷到这里来了,把老太太、太太们吓得不得了,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宝玉还在那里痛哭。袭人也顾不上他哭了,和秋纹两个人拉着宝玉就走,一面替他擦拭眼泪,一面告诉他老太太非常着急。宝玉没法,只得跟她们回来。
袭人知道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在等着宝玉未散。贾母见宝玉回来了,便对袭人说:“袭人,我平常知道你明白事儿,才把宝玉交给你,今儿怎么带他进园子里去了?他的病才好,如果撞着什么,又闹起病来可怎么办?”袭人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宝钗见宝玉脸色不好,心里着实吃惊。宝玉恐袭人受委屈,便说道:“青天白日的怕什么?我因为好长时间没到园里逛了,今儿趁着酒兴进去走走。怎么那么巧就撞着什么了呢?”凤姐在园子里吃过大亏,听到宝玉这么说,吓得寒毛倒竖,惊叫:“宝兄弟胆子也太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找什么仙去了。”宝玉听了,也不答话。王夫人心里也着急,又怕宝玉气恼,只得忍住一言不发。贾母又问道:“你到园里吓没吓着?”见宝玉神色不对,不好再责备,便收住话头:“这会儿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多带几个人才好。我们大家不放心,不然早散了。都回去好好的睡一夜,明天一早过来,我还要继续张罗,让你们再乐和一天呢!不要因为他又闹出什么事情来。”众人听了,告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到惜春那里去了,其他人各自回自己的住处去。
宝玉回到房中,唉声叹气。宝钗明知他的心思,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细问袭人宝玉到园里的事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