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是家中的独女,随父母到处帮工度日。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与父亲结了婚。父亲从解放初土地改革时期就一直是农村干部,为了集体的事情,他常年四处奔忙很少在家。操持家务抚育我们弟兄四人的责任就多数落在了母亲的身上。
那时,白天要参加集体繁重的生产劳动,若是家里没米了,母亲就得在夜里背上一背篓谷子,到村头公用的脚碓上去一脚一脚地椿米。家中果腹的麦面、玉米面也全靠她在手磨上一圈一圈地磨。
夜幕降临,母亲才有些许时间在火塘边借着火光为我们弟兄四人缝补衣裳和鞋子。时间宽裕的时候,还要编上一至二双草鞋。临睡前她还得剁好喂猪的青饲料。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除了晚上睡觉时间,白天基本没有好好休息过。为了能够多挣几个工分养活我们,集体最苦最重的活她总是要争着、抢着去干。比如背柴这样的活,别人每干满十天就得轮换,她却要求组长安排她一直干下去。她背的柴火和松毛背子一般都在七、八十公斤重,一天要负重在山间往返两、三趟。每次从山上多背十公斤回来,她能多有一个工分。
除了要完成集体的定额任务,每天早、晚,母亲还要再山上去砍家里自用的烧柴,收集垫畜厩的松毛。听说有一次夜间月明星稀,她以为天快亮了,半夜就起床上了山,等背了一趟松毛回家时月亮才落山。冬天,河里的水寒冷刺骨,她要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到河水里捞青苔做猪饲料。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不会坐下来多休息几分钟。刚刚看到她在这里干这样,不一会又看到她在那边做另一件事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看到的都是她忙忙碌碌的身影。所以村里的人都叫她马鹿。
母亲一生辛劳,但手里从来不掌握一分钱,日子一直过得十分节俭。她也没有什么奢望,只求我们弟兄四人能吃饱穿暖,健康成长,她再苦再累也无怨无悔。她既是一位非常传统保守的典型农村妇女,又是一位慈祥的母亲。
(二)
以上这段回忆是老大写的,我的大爹,出生于1956年,文中的母亲是我的奶奶。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溯本求源开始流行,原生家庭的锅也越背越重。是的,我们无法回避原生家庭带给我们的直接影响。但是,饱受时代阻隔、生活磨难的祖辈们又该归谁的因呢?
我也终于明白,我身上让我受益的,隐约可见的艰苦耐劳、韧劲十足、踏实能干到底源自哪里。所以,关于原生家庭,要不,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看吧。
1960年代,4个男孩的母亲,我的奶奶,她无处、也不会哭述时代坎坷、生活磨难、造化弄人。她埋着头,缩小自己,拼尽全力抗争命运。结果,也不过是勉强能让4个大小子吃饱饭、穿暖衣。
我的爷爷,十三岁那年,一天早上肩挑两筐木碳去县城换糊口钱,中途遭彝匪埋伏袭击,被掳至宁蒗小凉山做了奴隶。这一去就是十三年,直到一九四九年爷爷才逃跑回家。之后,入赘罗家,与独生女,我的奶奶成了家。
1964年,一封从宁蒗寄来的信让奶奶的生活发生了她难以想像的变化。这是一封寻亲信。爷爷在宁蒗时,奴隶主许配给他一个女姓娃子,他们曾生育两男一女。
这封信是宁蒗的儿女来认父的。
关于这些,爷爷在这之前只字未提。在那人如蝼蚁的年代,能活着回来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爷爷隐瞒过去,或许他是置死地而后生后,为未卜的前途做下的决定。
可时运弄人!
骨肉相连,爷爷接回了大奶奶及三个孩子,组成了一个十三人的大家庭。这其中有无法想像的煎熬。我的独生女奶奶,默默承受了这一切。我朦胧的记忆里,唯有一次,她和我提及:那时夜里时常是眼泪都要流干了,但身边的人却一直无动于衷。
幸运的是,这样一个复杂的大家庭,后来虽逐步分成前后院生活,几十年来亲人间依然是手足相亲,血浓于水。
生活再难,总算熬了过来,四个儿子各自成家。奶奶五十八岁那年,大爹接她到县城一起生活,总算是享了点清福。
2005年,我考上了大学。临行前的一天,奶奶硬塞给我一沓钱。叠得很整齐,5毛、1块的零票十块为一组,一共二十组。
13年了,那叠零钱一直深深刻在我的心里。我每次回家看奶奶,临走前总要自己安慰自己地往她口袋里塞点钱。她佝偻着腰,推着我的手说:我老了,没地方花!
现在我带着两个男孩,当觉着生活特别难、特别苦的时候,我就会想想我的独生女奶奶,在1960年代是一个养育着4个男孩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