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3-9 一百六十四课
古文经典交流学习群 郭老师
郭志强,1996年毕业于河南大学历史系 ,中学高级教师,曾任《中学政史地》编辑部主任。
7.15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语音整理
这一章在理解上相对来说比较困难,尤其是如果我们对这一段历史不太熟悉的话,可能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综合《史记》和《左传》对于这一历史事件的记载,大致是这样的,由于卫灵公荒淫无道,致使他的夫人南子得以专权。南子不仅把持了卫国的朝政,而且与宋朝私通,这让卫国的太子蒯聩感到很没有面子,所以一度想刺杀男子,结果保密工作没做好,反而让南子先下手为强,太子蒯聩逃到了晋国。虽然蒯聩不在卫国,但是他一直都保留了太子的身份,按照周朝的礼制,卫国的法定储君依然是蒯聩。卫灵公去世以后,卫国朝廷违背礼制,在太子健在的情况下,立太孙也就是蒯聩之子辄为君,也就是卫出公。大概在卫出公九年,孔子从陈国再次来到卫国。这一章所记录的冉有子贡之间的对话,大概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进行的。
这样一来这个事情就比较复杂了,因为卫出公辄的父亲还在晋国,依然保留了卫太子的身份,那晋国一看这有机可乘,可以趁机介入卫国的事务,所以就把蒯聩送回到卫国。晋国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蒯聩回到卫国,那辄就必须把王位让给蒯聩,否则就是不孝。但是,一旦把位置让给了蒯聩,那晋国的大兵也就跟在后边儿,直接打进来了,卫国也就算彻底玩完了。
这时候的孔子人在卫国,他的身份类似于参谋。冉有就和其他的学生在私下里聊天,猜测他们的老师会不会保卫新的卫君,也就是卫出公。要不要为现在的卫出公出来做事,会不会继续留在卫国?因为孔子很多学生也在卫国做官,这就牵扯到其他学生的一些动向。如果孔子留在这儿,大家就可能跟夫子一块儿,对抗晋国,对抗蒯聩,这样就会爆发战争。
实际上,在这个时候,孔子和他的弟子所面临的就是如何选边站队的问题。是支持太子蒯聩,还是支持新君卫出公?孔子的弟子们对这个事没有明确的把握,所以就要打听打听老师的态度是什么,那子贡只有说,我去问问吧。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这个“为”就是替谁做事,冉有摸不准老师的态度,所以向子贡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说我们老师呢,会不会替新晋的卫出公说话呢?或者是替他做事呢?子贡也没有把握,所以说,“吾将问之”。子贡很聪明,也很灵活,见到老师以后并没有向孔子直接提问:老师,你到底如何选边站队?因为这个问题太敏感了,他不能直接问。
子贡进来以后说:“伯夷、叔齐何人也?”实际上子贡对于伯夷叔齐是什么人心里很清楚,所以在这里是明知故问。关于伯夷和叔齐的典故我们以前都讲过,他们是孤竹国国君的儿子,孤竹君想让位于三子叔齐。孤竹君死了以后,叔齐却认为他大哥伯夷应该继承王位,要尊重礼法一致的规定。而伯夷认为自己虽然是长子,但是他的父亲却希望三弟来继承君位,两个人不约而同都跑了,最后是老二继承了孤竹国的国君,所以伯夷和叔齐在孔子心目中一直都是仁德之人,不仅懂得礼,而且还懂得彼此谦让。
既然他们都是懂得礼让之人,所以孔子对于伯夷和叔齐的评价是很高的,说他们是古代的贤人,“古之贤人也”。随后,子贡又接着问:“怨乎?”难道他们心中没有怨恨吗?他们国君也不当了,后来都饿死在首阳山。孔子的回答呢?说出了一个名言,就是“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孔子认为伯夷和叔齐虽然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但心里是没有怨恨的,因为他们想得到的就是自己实际得到的。
就是说你想得到的仁,而不是名,那你现在目的达到了。如果求名而得仁,或者是求利而得名,或者是求利而得仁,这样有怨恨就正常了,因为目的没有达到。但是声称自己要的就是仁,就是想成为一个好人,现在目的实现了,大家都认为你是个好人,那还会有什么怨言呢?
子贡又是一个何其聪明的人呢,是能够“举一隅而三隅反”的人,他听了老师这样来评价伯夷和叔齐以后,就出来给大家说,老师的态度很明确,“夫子不为也”,就是我们老师不会在卫国待下去,也不会为卫出公做事。
我们可以简单的分析一下孔子的内心活动。如果蒯聩回来,带着晋国的士兵灭了卫国,这明显是出卖了卫国的利益,等于是蒯聩把卫国拱手让给了晋国。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啥呢?蒯聩是被父亲卫灵公驱逐出去的,那现在带着外国势力又打回来,肯定是大逆不道的,所以孔子不会帮助蒯聩。如果卫出公来打蒯聩,那不就是儿子打父亲吗?这在孔子看来同样也是大逆不道的一件事。
而孔子作为当时的学术领袖,他的影响力是很大的。所以在这件事上,他是不愿意卷入其中的。所以当子贡听到“求仁而得仁,有何怨?”就知道老师不会为了做官,也不会为了既得利益留在卫国。伯夷、叔齐这样的礼让之人,一直都是儒家所认为的楷模,现在蒯聩和辄,父子两人互不相让,这是不符合孔子的思想理念的,那孔子势必会离开卫国。
其实在当时的卫国,支持辄的人还是比较多的。因为有一种说法叫“不以父命辞王命,不以家事辞王事”。蒯聩是父亲,辄发兵和亲生的父亲作战,不让父亲回国继位,这是违背了父命,但是毕竟是家事。辄继位是他爷爷卫灵公传位,这是王命。这是王事,是国事,国事当然大于家事。所以辄在卫国获得的支持是比较多的。
但是在孔子看来,你不管是家事还是国事,它本是一体的,儒家思想的核心也就是以孝治国。那么,现在卫出公作为儿子,公开和父亲对抗,甚至是兵戎相见,这是不能够容忍的。所以孔子只能采取一种回避的态度,你爱咋样咋样,我走好了。
最后,我们说一下本章的一种特殊情况,就是冉有和子贡他们的身份是有所区别的。弟子在堂,老师在室,弟子有疑问就入室请教。冉有有疑问,不是直接向孔子请教,而是向子贡请教,从中看出来子贡应是师兄,地位应该比冉有高一些。这和古代的这种设帐收徒的方式有关,说明子贡已经是一个入室弟子,能够提出问题入室请教。而冉有只是一个升堂弟子,还不能,或者说还不敢提问题,还不能够直接入室请教。后来有个成语叫“登堂入室”,就是说只有先登堂才能够入室。
孙中兴详解
这章是弟子冉有猜测孔子对待卫国父子争国的态度,子贡就用了伯夷和叔齐的故事来请教孔子,然后得出他自以为是的答案。
冉有和众门人讨论说:“我们老师会不会去帮助卫君呢?”子贡回答说:“嗯。我去问问老师。”就进到屋里,问:“伯夷和叔齐两个人是怎么样的人呢?”孔子回答:“这两位是古代的贤人。”子贡又问:“他们会怨天尤人吗?”孔子回答:“他们求仁得仁,怎么会怨天尤人呢?”子贡告退以后很笃定地跟冉有说:“我们老师不会赞许卫君父子争国的。”
这章有个历史故事。根据皇侃的说法,卫灵公因为听信南子的话把太子蒯聩驱逐,灵公死后就立了蒯聩的儿子出公辄。孔子当时在卫国就是出公辄招待的。后来蒯聩要回国和儿子争王位。当时的人都以为孔子会帮助出公辄抵抗父亲蒯聩。朱子认为卫人以蒯聩得罪于父,应当由出公辄继位。不管传言如何,大家显然都不知道孔子的立场,所以才有弟子冉有这么一问。冉有又怕挨孔子骂,所以就让子贡去问孔子。
“为”,古注解作“助”,但是戴望认为该作“与”,就是“赞许”。黄怀信认为“为”无“助”的解释,戴望的解释是对的。从本章的内容来看,子贡也只是想了解孔子的评价,并没有要不要帮忙的意思,所以解作“赞许”是比较恰当的。
“怨”,皇侃解作“恨”,朱子解作“悔”。
伯夷和叔齐让国和饿死首阳山的故事当时广为流传,我们在《公冶长篇》第二十三章也提到过。这里强调的应该是两人“让国”之事,来对应卫国父子谁该继位的问题,应该和“饿死”的部分无关。
可是为什么可以从“伯夷和叔齐”的“求仁得仁”得出“夫子不为也”呢?郑玄早有解释:“父子争国,恶行也。孔子以伯夷、叔齐为贤且仁,故知不助卫君明矣!”结论就是子贡认为孔子不赞许蒯聩和出公辄这对父子争位的行为。王夫之甚至认为孔子认为出公辄之立是不对的,应该像伯夷和叔齐一样逃亡让国。毛奇龄认为,伯夷和叔齐的“兄弟让国”和蒯聩和出公辄的“父子争国”情况不同,当让的应该是当父亲的蒯聩而不是儿子出公辄。孔子说“父不父,子不子”(《颜渊篇》12.11)恐怕就是指这件事。
可是,子贡为什么不直接问呢?朱子认为子贡不直接斥责卫君,而以伯夷和叔齐的情况发问,理由是“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况其君乎”,显然这是当时的宾客之礼。
后来子路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卫国国君请您帮忙治理国政,您的第一步工作是什么?”孔子回答:“必也正名乎!”(《子路篇》13.3)这样的答案大概也和卫国这种父子争国的局面有关吧!
孔子在卫国发生了不少值得一提的事:他赞扬卫公子荆不求住房美善,够用就好(《子路篇》13.8);他刚到卫国,看到人民富庶,不禁赞叹。然后告知弟子之后要再努力的方向就是“让大家都富起来”富之和“让大家都文明起来”教之(《子路篇》13.9);他也曾经在旅居卫国时击磬发抒有志难伸的心情(《宪问篇》);他对卫灵公无道却不亡国也有独到的看法:因为还有一帮贤臣辅佐而且他也懂得尊贤(《宪问篇》14.39、《说苑·尊贤》);卫灵公想请教孔子打仗的事,孔子推说“不知道,没学过”(《卫灵公篇》15.1)。孔子的儿媳妇后来也是在卫国过世的(《礼记·檀弓上》《礼记·檀弓下》)。孔子还说过:“鲁、卫之政,兄弟也。”(《子路篇》13.7)孔子对卫国的感情是很深的。
话说回来,孔子到底认为这两位卫君谁该当位呢?也许钦命的儿子该让给逃走的父亲,这样才符合“父父子子”的家庭伦理?还是逃走的父亲该让给钦定的儿子,毕竟这是前任(自己的父亲)的授命?还是父子俩该像伯夷和叔齐一样都争相让国,让真正贤能的人(譬如说孔子)来当国呢?
历史没有发生的事情,我们只能想象。
华杉详解
“为”,帮助、支持的意思。
冉有问子贡:“老师支持卫君吗?”子贡说:“好,我去问问他。”进去,问:“老师认为伯夷、叔齐是怎样的人呢?”孔子说:“是古代的贤人啊!”子贡又问:“那他们有怨言吗?”孔子说:“他们追求仁德,也实现了仁德,何怨之有?”子贡出来,告诉冉有说:“老师不支持卫君。”
这一段啊,像打哑谜,确实也是在打哑谜,我们细细来解读:
卫君,是卫出公辄(zhé)。为什么要问孔子支不支持他呢,这是因为他的继位问题,觉得他得位不正,他的政权合法性受质疑。
辄的父亲蒯聩(kuǎi kuì)是卫灵公的太子。因为他得罪于权势熏天的卫灵公夫人南子,逃亡国外,卫灵公也驱逐了他的门人。
蒯聩怎么得罪南子的呢?前面说过,南子有淫行,和在卫国做大夫的宋国公子宋朝私通。卫灵公呢,不仅不生气,还纵容。蒯聩去宋国,宋国乡下农民小孩唱歌哄笑他:“你们的母猪满足了,把我们的公猪还给我们吧!”蒯聩受辱,受不了,回来就阴谋要刺杀南子,被南子察觉暴露,卫灵公大怒,所以他跑掉了。
卫灵公死后,国人立了蒯聩的儿子辄为国君。
但蒯聩是太子啊,他得到晋国支持,晋国赵鞅也想掺和一把,带兵护送他回国继位。但辄不让他爹回来,双方打了一仗,卫国胜了。蒯聩没能回来。
那么,辄的做法,是否正义呢?他是应该自己继位,还是应该让父亲回国继位呢?
当时卫国人,支持辄的意见还是很多的,有一个说法,叫“不以父命辞王命,不以家事辞王事”。蒯聩是父亲,辄发兵和亲生父亲作战,不让父亲回国继位,这是违背了父命,是家事。但是,辄继位,是王父,也就是他的爷爷卫灵公传位给他,这是王命,是王事,是国事。国事大于家事,所以辄是正义的。
这就像哈佛大学的正义公开课。这也是一个案例,辄,正义还是不正义?
冉有不知道老师的态度,就问子贡。子贡说,他去问老师。
他进去,却不直接问卫国之事,而是问伯夷叔齐。这是子贡智慧情商之高明。他不直接问,就避免老师直接回答表态。当时师徒一门都在卫国,孔子言辞影响很大,要避免表态站队之嫌,为老师招祸。
子贡就问,老师认为伯夷叔齐是怎样人哪?
孔子说,古之贤人呐!
伯夷叔齐兄弟的故事,前面讲过,是一个让国的故事。二人是孤竹国王子,伯夷是太子,是老大。但他父亲喜欢老三叔齐,临终时遗命立叔齐为君。叔齐说,君位是大哥的,我怎么能接受!怕国人拥立他,于哥哥不义,跑了。国人要立伯夷,伯夷说,父亲已经把君位传给三弟,我怎么能违背父命!他也跑了。兄弟二人跑到一处,结伴流浪。孤竹国人没办法,立了老二做国君。
到底怎么样是正义的,两兄弟也捋不清,总之自己不能不义!都逃了。
二人听说周国很好,国君很有道,很正义,就结伴投奔周国。到了周国,正赶上周武王出师伐纣。哥俩一看,这还得了!以臣伐君,不义!拦在马前不让走,苦苦谏劝。
上来这么两个神经病,武王的卫士不耐烦,要杀他们。姜太公说:“这是义士,不要伤害他们。”把他们拖开了。
武王灭纣,建立周朝,二人发誓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采薇而食,最后饿死在首阳山。
伯夷叔齐做得对吗?这是人类永恒的问题!就像哈佛大学正义公开课上讲的,道德正义的两个原则,结果主义和绝对主义。结果主义认为道德的正确与否取决于该行为所产生的结果对外界的影响。绝对主义的道德原则则认为,道德有其绝对的原则,有明确的责任和权利,无论所造成的结果如何。结果主义中最有名的学说是由18世纪英国哲学家边沁提出的功利主义,绝对主义的代表人物则是18世纪的德国哲学家康德。
伯夷叔齐就是康德了。
孔子是边沁还是康德呢?
这个问题我也不敢回答。至少孟子不是康德,孟子是支持伐纣的。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他说纣不仁不义,是国贼,不是国君,诛杀他,就是杀一匹夫,不是弑君。
过了一千六百年,朱元璋读到孟子这句话,勃然大怒,把孟子的牌位从孔庙里扔出去了。
子贡问孔子,伯夷叔齐有没有怨言,孔子说,求仁得仁,何怨之有!
这句话,是典型的绝对主义道德原则了。道德有其绝对的原则,有明确的责任和权利,无论所造成的结果如何。结果是自己饿死,也无怨无悔,求仁得仁。
“明白了,老师!”子贡拜退,出门告诉冉有说,“老师不支持卫君。”
孔子支持让国,自然就不支持争国了。
张居正讲解说:“盖惟孔子为能谅伯夷叔齐之心,惟子贡为能谅孔子之心。一问答之间,而父子兄弟之伦,昭然于天下矣。”
读书如此,就是神交古人了!
补充一下,卫国继位之争,还有更多故事。
卫灵公死的时候,并未传位给辄。灵公死,南子传灵公遗命,立少子郢(yǐng)为君。郢推辞不受,他说:“没有!父亲没有传位给我!父亲临死的时候,我就陪伴在旁,他若传位给我,我一定知道。我都不知道,您怎么说他传位给我呢?我哥虽然流亡了,但是他儿子辄还在,应该立辄。”
所以辄的继位,其实是他幺叔郢的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