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有大名,但是我们却习惯叫他毛毛好多年,最后几乎忘记他大名,直到他从我们身边消失。
认识毛毛时,我们都还是小学生。他半路过来,和我同一级,却比我们都小。听说,他妈妈是老师,在家提前教了他好多东西,再加上他资质聪颖,所以中途跳了两级,成为班里的小神童。但可能也是跳级的缘故,毛毛后来再也没有什么傲人的成绩,只是勉强维持在中等水平。好好的神童,却在高年级成为普通小孩,也许这并非他们父母所愿。
小学时期的毛毛,个子小小,头大大的,头发总是剃成板寸,左鼻沟里有一颗痣,两只眼睛囧囧有神,转来转去,一脸聪明相。虽然长相不算特别俊俏,但是狭长眼,八字眉,笑起来十分可爱讨喜,甚得老师及长辈的欢心。
听说毛毛在家里很受宠,他是家里的独子。在他上头,有六个姐姐。其他小朋友总拿这个来调戏他,说只差他这一个,他们家里就能组成“七仙女”了,是他破坏了家里的队形。虽然每次毛毛都比较生气,堵那些小孩的嘴。但实际上,毛毛的确很受宠。妈妈加上姐姐们的疼爱,让毛毛从小就如生活在蜜罐里一般,有着别人难以想象的宠爱。所以,在外面,毛毛总是一副很骄傲的感觉,他是他自己世界的王。
那时,对于他,我只知道这些。上高中以前,我们都是住家里,毛毛并不是我的好朋友,所以并不是很熟。但是到了高中,我们必须要外出求学,长年住校,所以我们从同学变成“舍友”,彼此才有了更多了解。
那所高中是一所乡中,成绩不错,整个学校却很小,只有寥寥三栋楼,但塞了上千号的学生,夜晚亮灯,感觉像是泰坦尼克号。在我印象中,那个学校的环境糟糕极了,拥挤而沉闷,里面混杂了来自农村和城市的小孩,感觉像是一个巨大的熔炉,用监狱般的规章制度和学习压力炙烤着一批又一批孩子的青春。当年那一届,和我来自同一所初中的,只有毛毛。
因为对新环境的害怕,我和毛毛主动要求住进了同一间宿舍,想彼此有个照应。宿舍除了我们两个,还有六个男生,全是不同的背景——城市的,农村的。只有我们两个比较特殊,属于城市与农村都不搭界的地带。我们家在大山里,却因为身在国家单位的封闭世界,一身城市小孩的习惯,社交规则不懂,不会抽烟,方言也不会说,被其他粗野的孩子们狠狠的排挤着,当成怪胎。城市小孩自有城市小孩的生存之道,高傲而扎堆,敢于争取自己的地盘;而农村小孩则个个蛮横无理,信奉古惑仔的人生教条,他们的对话和言行举止,让我恍然觉得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学校而是帮派。每每听到他们在入睡前计划着第二天想要削谁打谁时,我都心惊胆战,盖着被子不发一语,生怕危及性命,起床后也恨不得立刻飞到教室,狠不能永远上课,离开这可怕的宿舍。
毛毛一开始也和我一样,处处和我在一起壮胆,有着小动物般惊恐的眼神,和我交流心事,但没想到,他的适应能力大大超乎我的想象。
记得第一个学期刚开始,毛毛还是很爱学习的,把时间都花在学习上。大概因为他聪明,老师说过的话,基本不用重复他就能记个大概。所以自己学饱之余,他还能抽时间教教其他人,所以深得周围同学喜欢。那时的我,和他同班却不坐在一起,所以课间并不会有大把时间和他说话,只是上下课路上和吃饭时会约着一起,还算是比较亲近。
但不久,毛毛就和我慢慢有些疏离了。那是学期中,毛毛认识了隔壁宿舍的一个邻班小孩。那个小孩很瘦小,貌似叫小超,来自农村,虽然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是却有着我们没有的油滑世故,方言脏话说得非常地道。我不知道毛毛是怎么认识他的,隐约记得是因为课间一起玩球认识的,说是彼此脾气很对路。
小超从一开始偶尔来宿舍找毛毛玩,说说话,到后来就常常约他出去玩,相处越来越频繁。我很高兴毛毛能够找到新的朋友,但是却明显感到他们并不想我参与进来,于是就知趣地自动避开,忙我自己的学习而已。那时的毛毛变化迅速,从偶尔夹杂着几个方言词汇,到满口脏话的流利方言,时间也不过一个多月。除此之外,他的言行举止也变得很像小超,油腔滑调,一副拽拽的样子,他还认识了更多痞子一样的高年级同学,时常和他们躲在操场后面的厕所里抽烟。我也想过跟他说说,让他不要再这么“痞”下去,毕竟那一群流氓学生在学校里都是麻烦一样的存在。但是每次在宿舍里堵到毛毛,他都会很不耐烦,冲我说两句:你少管,然后摔门离开。
有一次,我又遇到机会,在宿舍里碰见回来拿东西的他,忍不住说:“毛毛,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决定这次回家告诉我爸妈,让你父母亲知道你现在什么样,跟什么人在一起。毛毛,你再和那帮坏孩子混下去,会毁了你自己的。”毛毛听了,一下子炸了毛,从床铺上跳了起来,狠狠地看着我说:“你听好,不管咱俩是不是一个地儿来的。我的事,你没资格过问。我爱怎么就怎么,管你屌事?如果你敢在我爸妈面前告状,你试试我那帮兄弟敢不敢掐死你!”他用凶恶的眼神盯着我,像是要有只手伸出来握住我脖子似的,让我内心一阵寒意,因此我不再多讲话,任他拽拽地踢门离开宿舍,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从那次之后,我和毛毛也不再讲什么话,相遇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在宿舍,他每次都是快要熄灯时才匆匆赶回宿舍睡觉,宿舍里的其它小孩一改从前对他的不屑,对他礼遇有加,熄灯后还和他聊最近的“帮派”的新仇旧恨。而在教室里,毛毛则不再生龙活虎,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看闲书,对上课也不再上心,月考成绩更是一次比一次差。好几个老师都在自习时间找他出来谈话、问情况,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毛毛外表依然乖巧听话,在教室不露痕迹,但在内心,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毛毛了,到底他的精力用在哪里,心思在什么什么地方,恐怕只有他和小超知道。
在高一下学期即将结束时,我在宿舍遇到了一件怪事。我放在床铺底下旅行包侧袋里的30块钱饭票不翼而飞了。因为那时我们封闭管理,钱都要兑成饭票在食堂使用,而饭票只能在校园内流通,所以我们兑换后一般都随意地塞在床头、枕头底下或旅行袋中,方便拿取。但没想到的是,一年已经快过去了,我的饭票竟然在老地方消失了。当时我很紧张,翻遍了自己的柜子和床铺底下,都没有发现,于是向班主任和宿舍管理员报告了情况。而老师们只叮嘱说不要再随意放钱物,最好都锁在柜子里保险些,这事儿也就没了下文。后来,我投入到期末考试的复习中,没有心思管这个,只是让父母多送点生活费来补缺;当时,依稀也听到其它宿舍也有丢钱丢饭票的,不过数量不是很多,也就只能自认倒霉了,不过麻烦些,每次都要把东西锁在柜子里才安心。
就这样,时间一晃而过,我和毛毛都到了高二。毛毛在我眼中已经近乎是一个陌生人了,不知为什么,从前个子小小、身材瘦瘦的毛毛,在这一年,突然如野草般往个子一直往上蹿。第一年比我还低半头的他,到了第二年就基本和我一样高了。而且五官也拉开了,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有了少年的英气。不过,他身边的小超倒是没太多变化,还是像从以前一样瘦小,常常和毛毛结伴而行,在校园里溜达。他们嘴里常常吃着各种零食,大摇大摆地摇晃在每一个角落。到了吃饭点儿,他们也总是到费用最贵的小食堂吃小炒,过得有声有色。
不过毛毛的学习就没那么精彩了,在几次大考连续垫底之后,老师们都不再对他抱有希望。连班主任都将个子长高的他调到了班级秩序最乱的后几排,避免他“影响”前边的人学习。
有一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毛毛突然消失了。从白天上课开始,一直到晚上都没见他人影。晚上回宿舍后,也没见他回来,一直到第二天都没有人影。我疑惑,是不是他请假回家了,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去小超的宿舍打听,那边说小超也没回来。不过他们说小超家比较近,经常不回来宿舍住,所以他们也不在意。回到宿舍刚坐下,寝室长跑过来说,毛毛有事请假回家了。我这才放下心。
又是几天过去。一天,天很冷,刚下过雨,寒风吹的人发抖,我正在教室上课。突然一个人站在前门外向老师招手,老师疑惑的出去,然后回来叫我名字,说有人找我。我十分疑惑慌张,不晓得家里出了什么事。跑出去到了走廊,只见一个半秃头的老伯伯站在那里等我,我看了半晌,忽然想起来,是毛毛的爸爸,于是赶紧叫叔叔。
“叔叔,你怎么来了?毛毛请假回家了,他生病了吗?”我问。
毛毛爸看起来十分疲惫,因为孩子多,年纪大,他看起来不像叔叔,倒像个爷爷。此时,他一脸愁容,看见我来,勉强笑了笑,用手拍着我的肩膀说:“孩子,好久没见了。你也长高了。”
我笑了笑不知道要说什么。
此时,毛毛爸深深叹了口气,缓慢地说:“孩子,我跟你说个事儿啊。毛毛,他,不在这儿读了,马上我们送他去福建读书,有个亲戚在那儿。”
我很吃惊:“啊?福建?离这里好远啊。怎么会突然?”
毛毛爸苦笑了一下,说:“毛毛他出事儿了,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毛毛爸说:“毛毛,他偷东西。他是贼。”
我的头里如同炸了个雷。
“前两天,他和人偷东西,被抓了。学校通知我,要马上开除他。我们全家过来求情,最后只保留了学籍。现在,我们也没脸让他在这里上了,只能送的越远越好。”毛毛爸说完,深深叹了口气,眼睛也有些湿润。
正当我不知所措,不晓得要说些什么时。毛毛爸从他兜里掏出一些钱,塞到了我手里,说:“孩子,这是毛毛之前偷你的饭票钱。他记得不是三十就是五十。这是五十,你拿着。别怪他,好吗?”
我正准备说什么,毛毛爸微笑地看着我,轻拍了下我手臂,说:“好好学习吧。你是个好孩子,很好。叔叔不打扰你了。”转身就大步下楼离开了。当我从楼上向下眺望时,远远的,我发现毛毛站在雾蒙蒙的操场边缘,等他爸爸走近,就默默跟在后面,两个黑点儿就一前一后超正大门走去。
灰色的暗淡校园中,那两个消失在薄雾中的身影,是我对毛毛最后的记忆。
许多年后,每当我想起毛毛,都有些感慨、失落和内疚。那时的毛毛已经开始有大人样儿,现在,应该已经是个帅小伙了吧?希望他过得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