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出鱼肚白,山间清晨的空气带着凛冽的凉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我裸露在外的皮肤。我一步步踏着蜿蜒向上的石阶,背包沉重,每登一步,都牵扯得全身筋骨隐隐酸痛。背包侧袋里,那只深色的骨灰盒随着步伐无声晃动,一角在晨光下泛出微冷的光泽——盒盖上镌刻着父亲的名字与生卒年月:陈青山,1970—2025。
我此行,正是为了完成与父亲最后那个沉重而执拗的约定。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父亲躺在病床上,曾经支撑我攀爬险峰的身躯,此刻在白色被单下薄得像一片枯叶。他艰难地侧过头,窗外的夕阳正沉沉坠落,将天际染成一片哀婉的橘红。他枯瘦的手指费力地抬了抬,指向远处被暮色笼罩、轮廓模糊的山峦剪影,声音被剧烈的咳嗽撕扯得断断续续:“那座……最高的……替我去……爬上去……”话未说完,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袭来,他猛地捂住嘴,指缝间渗出的刺目鲜红,像骤然凋落在雪地上的残梅,瞬间灼痛了我的眼睛。我慌忙扑过去扶住他颤抖的肩膀,掌心下嶙峋的骨头硌得生疼。我连连点头,声音哽咽在喉咙深处,堵得心口发闷:“好,爸,我带您去……我们一起去!”他费力地喘息着,凹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光却固执地亮着,仿佛那遥不可及的山巅,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绳索,是他沉入无边黑暗前,向人间投来的最后一眼眷恋。
我闭上眼,医院那令人窒息的苍白、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父亲指缝间那抹绝望的红,连同此刻肩头骨灰盒那沉甸甸的冰凉触感,都如潮水般向我猛烈撞击。父亲啊父亲,您将最后的念想刻进山巅的云霞,却把整座山峦无法承受的沉重,连同您存在过的最后痕迹,一股脑儿压在了儿子这单薄的脊梁上。我咬紧牙关,把背包带子又狠狠勒紧了几分,那深色的盒子沉默地贴着我,像一块冰冷而固执的碑石,压得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沉重的痛楚。石阶在脚下无穷无尽地向上延伸,汗水早已浸透内衫,冰冷地贴在背上。每一步向上,都仿佛在对抗着那无形却千钧的拖拽——那是来自深渊的引力,是记忆里父亲枯槁面容无声的控诉。
“当心!”一声嘶吼刺破山风,猛地将我拽回多年前那个惊魂时刻。那时,脚下砂石突然毫无征兆地崩塌滑落,身体瞬间失控下坠!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如铁钳般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是父亲!他半个身子几乎悬在陡峭的崖壁之外,另一只手死死抠进岩缝里,手臂和脖颈上的青筋因极限的用力而根根暴突,如同坚韧遒劲的山藤,死死缠住即将坠落的生机。隔着衣料,我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那因过度用力而传来的、近乎痉挛的颤抖,以及那灼烫得惊人的体温。那温度,曾是我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最坚固的锚点。
我猛地回过神,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抠住身边一块凸起的冰冷岩石,指尖传来粗粝的痛感,心仍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抬头望去,前方的石阶更加陡峭嶙峋,几乎与山壁垂直,像一道沉默而险峻的考题。汗水模糊了视线,背包的重量牵扯着每一次抬腿。父亲最后的面容,他指缝间渗出的血,和他那只曾力挽狂澜的手……无数碎片在缺氧的头脑里激烈冲撞。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仿佛还残留着消毒水的苦涩,猛地将沉重的背包向上奋力一耸,骨灰盒在侧袋里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闷响。那声响却如钟锤,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咬紧牙关,开始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粗糙的石阶边缘磨砺着掌心,每一步都留下身体对抗引力的印记。汗水不断滴落,砸在下方沉默的石头上,瞬间洇开又消失不见。
终于,当我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攀上顶峰那块巨大而平坦的岩石时,眼前豁然洞开。万壑千山尽在脚下铺展,浩荡云海翻涌着、奔腾着,一直漫向目力穷尽的远方。风骤然强劲起来,带着高空的凛冽与纯净,呼啸着穿过我的身体,仿佛要涤荡尽肺腑中所有积郁的尘埃与悲声。我卸下背包,双手微微颤抖着,取出那个沉甸甸的骨灰盒,指尖触到盒盖那冰凉的金属铭牌,上面父亲的名字被初升的阳光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打开盒盖,里面是细密均匀的灰白色颗粒,安静得令人心悸。这就是我如山岳般的父亲,在尘世燃烧殆尽后,所余下的全部重量与形态。他滚烫的体温、有力的臂膀、关切的眼神,那无数次托起我人生的大手,最终都熔铸成眼前这一捧沉默的微尘,在我掌心轻若无物,却又重得让我双臂止不住地战栗。
“爸……” 我喉咙里艰难地滚动着这个字眼,声音被强劲的山风瞬间撕碎、卷走,显得那样微弱无力。我捧起一把骨灰,那微凉的颗粒感透过指尖直抵心房。就在我扬起手臂,准备将其撒向脚下壮阔云海的瞬间——风,毫无征兆地、奇迹般地,倏然转向!一股柔和却执拗的逆向气流,如同父亲那只曾无数次将我拉回安全地带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裹挟着那捧刚刚离手的微尘,向我迎面扑来!细密的灰末轻柔地拂过我的脸颊、额头、嘴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草木灰烬与阳光气息的奇异味道。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闭上双眼,泪水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决堤,顺着沾满父亲尘灰的脸颊肆意奔流。
父亲,这是您无声的回答吗?是您用这高处的风,最后一次拥抱了您尘世间的儿子?您终究是不忍离去,还是终于以这山川风月的形态,彻底融入了您一生仰望的广阔?
我静静地站在山巅,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远方翻涌不息的无边云海。风穿透我单薄的衣衫,那曾沉重地附着在我灵魂深处的悲恸,竟也如同这指缝间的微尘一般,正被这浩荡天风一丝丝、一缕缕地吹散、带走。背包的重量消失了,肩头那经年累月的僵硬与酸痛,竟也奇异地松弛下来。我抬起手,用沾着父亲尘灰的手背,缓缓抹去脸上的泪痕,指尖蹭过粗糙的裤缝,留下一点点灰白的印迹。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头发烫的暖意,覆盖了风掠过的微凉。
下山的路,脚步竟意外地轻快起来。行至山腰一处较为平缓的弯道,一个穿着亮色运动服的年轻女孩正倚着栏杆休息,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微微喘息着。她看见我,扬起一个充满活力的笑容,伸手递过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喏,看你下山,补充点水分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也报以微笑,伸手接过:“谢谢。” 清澈的水流滑过干渴的喉咙,阳光穿透塑料瓶身,在水波间折射出无数细碎跳跃的金色光斑,温柔地落在我摊开的掌心,一片温煦。
站在半山回望,来时攀登的陡峭石阶,已化作一条被薄雾温柔笼罩的细线,蜿蜒隐没在葱郁的林海之中,再也辨不清当初那些令人生畏的坎坷与具体的挣扎。我拧紧瓶盖,将最后一口带着阳光温度的水咽下,转身汇入了下山的人流。山风拂过耳际,带着林间新叶的清新气息。
当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终于变得无足轻重,我们才真正拥有未来——所谓岁月无痕,并非遗忘;而是以告别为犁铧,在心的冻土上开垦出向阳的新田。当背包卸下那一刻,生命轻如微尘亦广如云海,我带着父亲留在峰顶的目光行走,每一步都踏在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