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城市敛去最后一缕喧嚣，霓虹灯在楼宇间明暗闪烁，他关掉刺眼台灯，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电脑幽光映着眼底青灰，又是凌晨两点。这寂静的深夜，藏着叛逆的甜美，更裹着隐隐不安，那句“熬夜，就是在透支生命”的话语，悄然在脑海浮现，像句挥之不去的谶语。
起身走到窗前，玻璃映出模糊身影，疲惫的轮廓悬浮在明暗之间。他忽然懂了，“透支”远比“消耗”沉重——消耗是日升月落的自然平缓，透支却是急促的孤注一掷，如同从时间银行预支灯火，挪用本该留给明日的清明与元气。夜成了危险的借贷者，递来虚无的清醒，代价却要日后用身体困顿、精神涣散一分一厘偿还。
夜风从窗隙渗入，微凉触感勾起故乡的夜。那里的夜饱满沉实，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温柔裹住村庄、田野与虫鸣，没有刺眼灯光与繁杂信息流，人们作息顺应天光。祖母总在星子初现时催着洗漱，躺在老旧木床上，能听见屋后竹林细细摩挲，那是大地匀长的呼吸。睡眠是沉入温暖肥沃的黑土，无梦魇惊扰，只剩彻底安歇，清晨醒来天光熹微，身体蓄满新鲜力量，那时的生命，全是安稳的储蓄，每一场深眠都在为青春添砖加瓦。
可如今的城市深夜早已不同，被拉长又压扁，只剩一片片薄脆的冷光屏幕。白日的喧嚣沉淀为屏幕里滚动的图文、未竟的文件，还有他人精心修饰的生活片段。这偷来的深夜起初满是自由快意，像秘密庆典，可庆典落幕，只剩加倍的虚空与疲惫。白日借来的专注，要以次日加倍涣散抵偿；预支的灵感，换来的是思维枯竭迟钝，所谓多出来的时间，不过是把完整有弹性的生命，拆成了零碎焦灼的片段。他明显察觉，注意力像吸饱水的海绵，沉重却挤不出清泉，记忆力似蒙尘镜子，映出的过往全是模糊残影。
身体的抗议早已浮现，不再是年轻时能轻易忽略的短暂困倦，是清晨镜中挥之不去的浮肿，是心口无端的悸动，是毫无征兆的情绪陷落。他懂些医学常识，深夜本该修复的细胞、依赖黑暗分泌的抗衰激素、清理大脑废物的系统，都被灯光与清醒蛮横打断，生命的自然节律被强行运转的机器替代，这不是奋斗，是不动声色的自我损耗与劫掠。
远处传来清洁车的声响，黎明前的深沉时刻已然来临。他忽然惊觉，自己许久没拥有过被充足睡眠滋养的清晨，那种头脑清朗、四肢轻盈的感觉，早已成了遥远记忆。我们用科技将长夜变永昼，却忘了黑暗与安眠本是生命不可或缺的滋养，总急于在时间里冲刺，忽略了生命从不是百米竞技，而是需要均匀呼吸、适时休整的悠长旅途。
他轻轻拉上窗帘，隔绝窗外透支光亮的夜景，室内陷入柔软敦厚的黑暗。今晚就到此为止，不再向未来预支清醒，他要回到床榻，放慢呼吸、平复思绪，把自己交还给能修复一切的黑夜。
生命的深厚资本，从不是强行攫取的深夜时辰，而是在沉寂中蓄满重新出发的力量。夜债难偿，不如从今夜起按时安眠，做对自己生命负责的富足之人。黑暗漫上来，这一次他选择沉入其中，恍惚间，故乡竹林那安详的摩挲声再度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