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光与影
多少年前呢?那个还天天坐在父亲自行车后架上游车河的黄毛丫头,专心地听父亲给她数着一站、两站,三站、四站:惺亭、孙中山铜像、怀士堂、广寒宫……斑驳的阳光一圈圈掠过她的小脸,沐浴着校园里的微风,女孩由此记住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红墙绿瓦,春华秋实。如果康乐园的石头也有记忆,它也一定记住了这个从小在它襟怀里长大的小女孩。
七十年代的中大幼儿园长什么样呢?不太记得了。只记住了校园林荫大道上排着长队,一个接一个拉着衣尾,穿着小布鞋踩着光影屁颠屁颠逛校园的憨憨样。小学生呢,中大附小就在校园西门那边离家特别近,红领巾很小就自己上学了。同班同学就是一个大院里的邻居,谁家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长啥样全部了如指掌,三十年后依然清晰如昨。那时课后不用写作业,结伴背着书包在康乐园里四处游荡,揣着几分钱去买咸酸吃,卧在草丛里听着虫鸣嚼草根,聚众玩各种杀敌或跳房子游戏,自学单车冲下斜坡摔破了好几条裤子……如此,康园里无比悠长散淡的童年时光。中学六年读的寄宿学校,每周回家一次,康乐园里那片丰盛葱茏的绿意,依然令小女孩魂牵梦萦。
二、声与色
黄毛丫头就这样在紫荆古榕的庇护下长大了。真正和康乐园生息与共的,还是读大学时如愿以偿上了中文系,跟父亲做了校友、系友、师生,生于斯、长于斯、学于斯,此乃吾生宿命也。康乐园,不再仅仅是从小依恋的家,更是从象牙塔里感悟大千世界的一扇窗口,是诗意青春和少女情怀的心灵刺绣。
大学四年,刚刚摆脱标准考试的囚笼,置身于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手头多了大把闲置的时光,其实有点不知所措。读书、写字、选课、逃课、发呆、旅游……“五月花海”的春风吹拂着少女心事,黑石屋周围的茉莉花芳香怡人,周末湖边舞会乐音缭绕霓虹闪烁,英东体育场上折腾人的八百米训练,中秋草坪上的水桶灯笼会如星星点灯,惺亭之夜蠢蠢欲动的英语角和紫荆诗社,偕室友东门外集体田螺啤酒宵夜,永芳堂吉它演奏会后的宿舍卧谈,树人树屋、学而优书店印下了我们共读的身影……空气里洋溢着恣意的青春气息和中文系特有的人文气息,酒不醉人人自醉。那时的我,没钱却很任性。仍记得大一寒假里长途跋涉去室友的湖南老家玩耍第一次看雪;大二暑假从乌鲁木齐到北京坐三天三夜火车也不觉累;在川大住五块钱一晚的简陋招待所而毫无怨言,只为了领略外面世界的精彩……青春无悔,如歌岁月,逝水年华。
三、施与受
那时中大中文系的经典曲目是:大一写一百篇习作,大二写八篇书评,大三学年论文,大四毕业论文,还有几页纸的必读书目……当然还要应付各种烦闷的文学史和文学理论考试。图书馆、榕树下、东湖边、宿舍里都是我们的读书用功之所,如饥似渴的阅读和抒发性灵的写作,终日徜徉在文学世界里与人类文明史上最伟大的灵魂相遇,这是怎样的一种幸福!文学和哲学方面的书依然是我的最爱,有点偏食却很执着,又特别钟情于读中国现代女性作家作品,张爱玲、冰心、林徽因、陆小曼、凌叔华,最终毕业论文也是以新闺秀派作家凌叔华的作品研究为题写作……那样纯粹而奢侈的读书时光永远不会重来了。
至今记得,当年在图书馆花了几天时间埋头啃完程文超老师《意义的诱惑》时,抬头望向窗外的一树紫荆摇曳,恍惚间给自己带来多少震撼和困惑。又记得大二时,我在古代汉语课堂上写完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心坟》,厚厚一小本敝帚自珍,小说中的男主角就是以教过我们古典文学那位会吹笛子的老师为原型。
只是,中文系从来就不是培养专业作家的摇篮。除了心怀作家梦的自由创作外,我也跟着父亲开始学习尝试逻辑缜密的文学评论写作。中学时代最怕写论文的我,硬着头皮多番苦功历练后,初涉文学研究之河,“知人论世”、“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些理论一直指导着我的论文写作。学年论文研究穆木天早期的象征诗得以在中山大学学报发表,后来也陆续在各种学术刊物上发表一些文学评论,这个基础训练对我毕业后在宣传部和报社工作,乃至这几年当全职妈后从事的童书评论,都影响深远。
而中文人所经历的又确然不仅仅是这些。感恩那些给我诸多精神浸润的恩师们,我又如何能忘记?你们,真正是康园的精魂所在!犹记得教我们东方文学的吴文辉老师,每次上课都挥汗如雨,他的投入点燃了我们对东方文学的热爱。犹记得教我们古代小说史的董尚德老师,永远一副娃娃脸,还带着一点我们顺德人的乡音,对于古小说的点评却真真让人拍案叫绝。犹记得开风气之先带着我们进入西方电影赏析和西方视觉艺术入门,绝对独树一帜的艾晓明老师。犹记得总是用后现代等高冷理论来刷新我们视野的超人程文超老师。犹记得板书笔记整齐得可以出书法集的吴承学老师,一派儒雅之风教我们古典戏曲的吴国钦老师,能把古典诗词揉碎挤出汁液来的邱世友老师。还有我最尊敬的大一一百篇习作指导老师邓国伟老师,颇有鲁迅遗风的他,三年前赫然辞世令人痛惜,深挚怀念!……
如许可亲可敬的老师们,无论教过还是没教过我的,皆以他们渊博的学养和谦谦君子之风,教会我们远不能止步于那点文学常识和摇笔杆的技巧,而是要构筑为我们未来人生打底的修养和支撑的信念。大学四年,学习的就是我们中文人如何与世界相遇的方式。有了这个深入骨髓的底蕴和初心,往后无论天涯海角,风雨飘摇,咱们都能泰然自若,安然不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文人永远是一个精神至上的理想主义者。
四、近或远
一次次梦回故乡,一声声轻唤康园。二十年光阴尽如白驹过隙,青鸟无痕。当年的黄毛丫头亦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师,开启了自己在另一个半球的人生轨迹。父亲去世后我数别康园,家也从康乐园迁到了海外,背井离乡,几番迁徙,渐行渐远,而康乐园始终是我浓淡相宜的人生背景、心灵上的原乡。近景切换了很多幅,远景却始终如一,永远定格在人生最美好亮丽的年华。
2016年5月4日初稿于澳洲布村张子居,
2016年6月1日改定。
写于大学毕业二十周年聚会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