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走进了病房,白色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像某种节拍器。他停在我的床边,身影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将我笼罩其中。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那种训练有素、温和却毫无波澜的语气说:“好了,你可以开始诉说你的经历了。”
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病房外,天空不知何时又阴沉了下来,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敲打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
那些水痕扭曲了窗外的世界,也让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这场景,这雨滴划落的速度和角度,和我那夜车子最终熄火、绝望地看着雨云重新飘来时的前奏,一模一样。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悄然蔓延。
“雨,又下起来了啊。”心理医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但这句平淡的话却让我感到一股更深的寒意,脊柱像被植入了一根冰针。我逃出来了,是的,从那个雨夜,从那个东西面前……但我真的“离开”了吗?还是仅仅是把舞台从公路搬到了这里?这雨……是巧合,还是它跟着我来的?一种被监视、被圈养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强迫自己吞咽下恐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开始了讲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天雨夜,我开着那辆旧的灰色轿车,正准备回家。”
“一开始……我也没太当回事。”我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被拉回了那个夜晚,“只是很平常的加班,回家晚了而已。电台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我还想着到家泡个热水澡。”
“但是路上的雨越下越大,”我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密集的雨点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淹没,前方能见度急剧下降,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开到最大档,也只是在玻璃上留下两道徒劳的水幕,根本看不清路。视野里只有被车灯照亮的一小片区域,以及无数狂舞的雨丝。我已经打了双闪,准备找个安全的地方停车,等这阵邪门的雨小一点再走……”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但就当我要这么做的时候,一股没来由的心悸攫住了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种……被什么东西粘上的感觉。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左后视镜——”
我的话语戛然而止,瞳孔因回忆而放大。
“——我看到了他。一个打着雨伞的行人。”
“他的脸……完全被伞投下的浓重阴影遮住了。看不清。不,不对,”我用力摇头,试图驱散那恐怖的影像,“又好像……他那整张脸本身就是黑的,一片平坦,没有五官的起伏。可是……为什么我能‘看’出那是脸?我不知道,医生,那种感觉……很矛盾,很扭曲!”
心理医生适时地插话,声音依旧平稳,带着理性的质疑:“前面你说了,外面的雨大到你都看不清路了,而且你在开车,速度不慢,应该很快就看不到那个行人了才对。你是怎么……看得这么清楚的?连有无五官这种细节都能分辨?”
我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这就是最让我感到恐惧的地方了!他……他一直在我的后视镜里!位置,姿势,就好像完全凝固了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虽然是雨天,但我下班的时间实在太晚了。路上几乎已经没有车。而且我为了抄近道,走的是比较偏的绕城路,路上更是一辆车都没有。我当时心里发毛,只想快点回家,脚一直踩着油门,速度根本没怎么慢下来,至少也有七八十码。”
“就是这样!那个人,那个东西,依旧牢牢地钉在我的左后视镜里!距离、大小,分毫未变!”
“我甚至……我甚至怀疑是雨水或者污迹搞的鬼,”我的声音带上了绝望的哭腔,“我冒雨,猛地打开了车窗,冰冷的雨水瞬间灌了进来,打湿了我的半边身子。我伸出手,用袖子拼命擦拭后视镜的镜面——没用!根本擦不掉!那根本不是贴在我车窗上的贴纸或者污痕!他就是实实在在地、死死跟在我后面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我明白过来之后,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不知道是冰冷的雨水还是吓出的冷汗,反正我的全身瞬间就湿透了,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我根本不敢再想下去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把心一横,直接把油门踩到了底!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咆哮。我宁愿因为超速失控撞车而死,被后面的大货车追尾碾碎,我也不想去面对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在能见度极低的雨夜,我闭着眼(当然,只是形容,我死死盯着前方模糊的光斑),把车开到了120码,仪表盘的指针颤抖着指向了红色区域。车身在积水的路面上发飘,好几次我都感觉快要失控了。”
“不知道开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时间在那时已经失去了意义。就在我以为已经甩开他,心脏稍微回落一点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眼后视镜——”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没有!根本没有甩开!它还在我后面!还在之前后视镜里的那个位置!连伞倾斜的角度都一模一样!根本没动过!可那不是贴在后视镜上的贴纸啊!!”我的声音里混进了无法抑制的哽咽,身体止不住地开始剧烈发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树叶。
“我已经不知道我开到了哪里,导航早已失灵,只知道周围的景物模糊一片,只有雨和黑暗。前面的雨幕似乎……稍微稀薄了一点。我试图深呼吸,想让自己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但胸腔里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依然抖得厉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随着我好像快要开出那片核心的、异常浓密的雨区,那个恐怖的人影,在后视镜里的大小,似乎……似乎真的在被缓缓拉远,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变化!”
“我心中瞬间燃起了强烈的求生欲,以为看到了摆脱他的希望!我再次猛踩油门,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仪表盘的指针好像都要折断了一般!”
“但就在我几乎要冲出雨幕,已经能看到前方相对干燥的路面和远处模糊的灯火时——我的车,没油了。” 我的话语如同被掐断,一股彻骨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我,我的牙齿咯咯作响,“引擎发出一阵无力的呜咽,然后彻底熄火,车内灯和仪表盘瞬间暗了下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车外哗啦啦的雨声。”
“他过来了!”我尖叫道,“越来越近!我几乎疯了一样徒劳地猛踩早已失效的油门,转动钥匙,但毫无反应!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恒定不变的速度,‘飘’了过来。在我彻底开出下雨区域之前,他绝对能追上我!随着他越来越近,我也终于……‘看清’了。”
我的身体筛糠似的抖动着,恐惧让我的胃部一阵翻搅,酸液涌上喉咙。
“他没有脸,就是没有五官,一片平滑的黑暗,像是深不见底的空洞。身上穿的衣服,还有他手里那把伞的伞面……我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材质,但是那是一种……一种惨白惨白的皮质,毫无生气,就像……就像那种被水长时间浸泡得一点血色都没有的……死人皮一样。”我剧烈地干呕了一下,“不,我感觉,不对!那就是人皮!就是被活生生剥下来,鞣制而成的人皮!我甚至能‘闻到’一种若有若无的、阴冷的腥气!”
“就在我以为我死定了,绝望地闭上眼睛等死的时候,对面车道,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一辆开得飞快的车,狠狠地追尾了前面一辆行驶缓慢的车。巨响震耳欲聋,金属扭曲碎裂的声音让人牙酸,然后,一切归于死寂,比之前的雨声更令人窒息。”
心理医生敏锐地打断,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锐利:“根据我们事后了解的警方报告,那起事故现场虽然非常惨烈,但两名死者的尸体基本上是完整的。你当时坐在自己熄火的车里,处于极度惊恐的状态,并且距离事故现场有一段距离。你如何能如此确定地‘看到’他们当场死亡?”
我(瞳孔剧烈收缩,声音扭曲变形):“我不是用眼睛‘看’的,医生……那时候,我的魂儿好像已经被吓得出了窍!我的感官变得……不一样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两个模糊、扭曲、散发着剧烈到无法形容的痛苦和恐惧情绪的人形影子——从撞烂的车体残骸里被硬生生‘挤’了出来!我的灵魂在无声地尖叫,一种本能告诉我,那是他们的魂魄!刚刚脱离肉体的、充满负面能量的生魂!而那个东西,它就在那里……停了下来,然后……俯下身,开始啃食它们!”
我艰难地喘息着,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魂飞魄散:“之后,我的车依靠惯性,又滑出了雨幕大概几十米的距离,就彻底停死在了路边。”
“当时我想下车跑,但是我的腿,也不知道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踩着油门麻木了,还是被吓得彻底软了,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得不听使唤,只能在驾驶座上,像被钉住一样,通过后视镜,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慢条斯理地啃完了那两个人形的影子。”
“我仿佛……不,我确实能‘听’到!那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我灵魂层面的、那两个人临死前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化成的惨叫声,以及……咀嚼声。”我双手紧紧抱住头,仿佛想阻挡那可怕的声音。
心理医生:“你是说,飘?它移动的方式是飘?”
我:“不对,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飘……他一直是那个打着伞的姿势,从始至终,脚根本没有动过,膝盖都没有弯曲一下。就像……就像一个劣质廉价游戏里的角色模型,程序员只给他建了模,却忘记或者根本懒得给他添加移动的动画一样。就那样,直愣愣地、僵硬地、违反物理规则地平移过来。我当时浑身一点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后视镜的映像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看得不能再清楚了!每一个细节都刻进了我的脑子里!”
心理医生:“那按你这么说的话,在那个东西啃食完魂魄,并且直接朝你移动过来之后,你应该是绝对无法逃脱的。那么,你现在又怎么能在这里和我说话呢?”
我:“确实,本来我也以为我死定了,下一个被啃食的就是我的灵魂。但是……雨要停了。”
心理医生:“什么意思?雨停了和它消失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雨要停了,天上的乌云在散开,甚至能看到一点微弱的月光了。他……停在了那里。就在离我车尾不到五米的地方。”
“他……它,抬起了那张没有五官的脸(虽然他没有脸,但我就是知道他在‘抬头’这个动作),‘看了看’即将放晴的天空,然后,又缓缓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强调着这些矛盾的词汇,因为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那种被无形之物注视的感觉。
“然后,他就直接消失了。像烟雾一样,毫无征兆地散去了。”
心理医生:“消失了?在雨停的瞬间?”
我:“……是的,雨停了,月光照了下来,路面开始反射着微光……他……他就直接不见了。我这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连滚带爬地逃出车子,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一路跌跌撞撞,找到有信号的地方,报了警。”
心理医生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他的脸凑近我,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消毒水的气息,也能看到他眼镜片上反着的、来自头顶灯管的、一片空白的光,遮住了他镜片后的眼睛。
“还有一个问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在这平稳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你说他,没有五官,一片空白。但最后,他又‘看’了你一眼。你如何理解这种矛盾?一个没有视觉器官的存在,如何实现‘注视’这个行为?”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逼近吓得往后猛缩,脊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床头:“我……我不知道!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比任何用眼睛的直视都要强烈!那是一种……一种全方位的、穿透性的、直达你灵魂深处的‘感知’!就像……就像……”
就像现在一样。
这句话像鱼刺一样鲠在我的喉咙里,没能说出口。因为我惊恐地看到,近在咫尺的心理医生脸上的五官,正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变淡。不是突然消失,而是像被水浸湿的墨笔字迹,边缘模糊、晕染开来。我拼命集中精神,想聚焦于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但我的大脑仿佛罢工了,拒绝形成清晰的图像,只留下一种纯粹的、令人崩溃的恐怖直觉——那里有东西,正在‘观测’我。
一股熟悉的、带着泥土腐烂气息和阴冷潮湿的雨水味道,开始无声无息地弥漫了整个病房,取代了原本的消毒水味。
“是这样的‘注视’吗?”声音依旧从那张正在模糊、融化的脸后方传来,音色还是医生的音色,但语调已经变得空洞、非人,不带任何情感起伏。
我无法形容他手里是何时多出了那把伞。因为我记不住那个过程,我的认知被干扰了。我只能感受到那伞柄触碰我视线的触感(如果视线有触感的话)——一种冰冷、滑腻、让我联想到腐朽枯骨的感觉。那伞面的颜色更是让我胃里翻江倒海,那是一种……我无法记忆、无法理解、却源自生命最深处恐惧的惨白,正是我记忆中那由人皮制成的伞的颜色!
病房的墙壁开始“融化”,像蜡烛遇热般扭曲、滴落,景象如同被打乱的调色板,色彩混合剥离,最终变回了我那辆抛锚在路边、被绝望笼罩的汽车驾驶舱。冰冷的雨水再次密集地拍打着车窗玻璃,声音震耳欲聋。
他的头,穿透了紧闭的车窗玻璃,如同一个没有实体的幻影。那把惨白的伞,在我面前缓缓撑开了,伞面如同活物般蠕动,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遮蔽了整个世界。
“上次的雨,只是餐前酒。”那个空洞的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里响起,“是什么,给了你已经离开餐桌的错觉呢?”
窗外的雨声,如同万鼓齐鸣,震耳欲聋,将我的尖叫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