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的风,还在吹

傍晚下了场急雨,窗玻璃上淌着水痕,像谁哭花了的脸。我蹲在出租屋的阳台上收衣服,闻到晾衣绳上飘来的洗衣粉味,突然就想起老院墙角那棵丝瓜藤——每年夏天,它总把绿叶子爬满整面土墙,黄灿灿的花躲在叶缝里,被风一吹就晃悠悠的,像奶奶缝在布衫上的布扣子。

老院是真的老了。土坯墙被雨水泡得发乌,门轴总吱呀作响,爷爷在世时总说"等秋收了就修",可直到他走,那声响也没停过。院子中央有棵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房顶上,夏天能遮半院的荫。我小时候最爱搬个小马扎坐在树下,看奶奶择菜。她的手指关节有点肿,是年轻时做农活累的,可捏起豆角来比谁都利索,"咔吧咔吧"几下,筋就抽得干干净净。

"丫头,过来尝尝。"她总爱把刚摘的黄瓜用井水洗了,擦都不擦就塞给我。井水凉丝丝的,黄瓜带着点土腥味,咬一口能脆到心里。那时候不懂事,总嫌奶奶的手糙,蹭到脸上痒痒的,现在想起来,那点痒里藏着多少太阳的味道啊。

妈妈的厨房总飘着白汽。天不亮她就起来揉面,发面的盆放在炕头,裹着厚棉被,像藏了个小太阳。等我睡醒,掀开被子就能闻到酵母的甜香。她蒸馒头总爱多揉几下,说"面揉到了,吃着才筋道",手上沾着面粉,拍我的屁股时会留下白印子。出锅的馒头胖乎乎的,她总挑最大的那个塞给我,自己啃小的,边啃边说"我不爱吃那么暄的"。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不爱吃,是想把最好的都留给我。

院子西头有个鸡窝,奶奶每天都要去捡鸡蛋。她佝偻着背,嘴里"咕咕"地唤着,老母鸡们就乖乖地挪开。捡回来的鸡蛋揣在她的蓝布兜里,兜布磨得发亮,边角都起了毛。她总把鸡蛋攒着,等我周末回家煮着吃,说"土鸡蛋,补脑子"。我那时候贪嘴,总想吃煎蛋,嫌白煮蛋没味道,现在在超市里买包装精美的鸡蛋,煮出来蛋白紧实,却再也吃不出当年那点淡淡的腥香了。

夏天的傍晚最热闹。爷爷搬个竹床放在槐树下,用蒲扇给我扇风,扇着扇着就打起盹来,蒲扇掉在地上,他的呼噜声比蝉鸣还响。奶奶坐在旁边纳鞋底,线穿过布面,"嗤啦"一声,又"嗤啦"一声,和着远处稻田里的蛙鸣,像首没谱的歌。我躺在竹床上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爷爷的粗布褂子,带着汗味和皂角的清香。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再后来就在城里工作。每次回家,老院都像缩水了似的,土墙更矮了,槐树的枝桠也少了几根。奶奶的蓝布兜换了新的,可她的背更驼了,捡鸡蛋时要扶着墙才能站稳。妈妈的厨房还是飘着白汽,可她揉面的动作慢了,说"手劲不如从前了",蒸出来的馒头,暄是还暄,就是没那么筋道了。

去年秋天,奶奶走了。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手里还攥着个没纳完的鞋底,线在布面上绕了个圈,像个没说完的句号。送葬那天,天阴沉沉的,老母鸡们在鸡窝里不安地扑腾,好像知道少了那个天天唤它们的人。

现在我常常在傍晚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看着楼下车水马龙,闻着邻居家飘来的饭菜香,就会想起老院的风。那风里有槐花香,有馒头的甜,有鸡蛋的腥,有爷爷的呼噜,有奶奶的"咕咕"声,还有妈妈手上的面粉味。它们好像一直没走,就在我身边绕啊绕,绕成了一根线,一头系着我,一头系着那个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清晰的老院。

前几天给妈妈打电话,她说"院里的丝瓜藤又爬满墙了,结了好多丝瓜,等你回来给你做丝瓜汤"。我握着电话,突然就红了眼眶。原来不管走多远,总有人在老院里,守着一院的风,守着一顿热饭,守着我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点雨后的潮气。我把晾干的衣服叠好,叠着叠着就笑了——那件格子衬衫的袖口,还留着点老院的味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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