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以后的父亲总是提起往事,常把几天前刚刚讲过的事情重又提起,翻来覆去,乐此不疲,我不胜其烦。
去年的一个仲夏夜,父亲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看电视。我劝他出去走走,父亲欣然应允。几个小时前,我们刚刚发生过一场争执,起因是父亲的身体。
父亲是个有着多年抽烟史,嗜好肥肉,又喜饮酒的人,这些不健康的生活习惯在他五十岁以后渐渐发威,以并不大的年纪成了一位脑梗病人。父亲在积极的治疗之后基本康复,但左侧身体仍留下了一些病象:不能久蹲,不能快走。受损的神经系统恢复是个相当漫长的过程,除了药物辅助治疗,还需要患者积极锻炼才可痊愈。但父亲天生喜静,在房间里一坐就是半天,打个盹就会睡着。我对此严加斥责,常与母亲一起声讨父亲的懒惰,父亲大都沉默以对。这天下午,父亲情绪不佳,面对我的斥责第一次选择了抗争,父子二人不欢而散。
出门以后,父子二人沿着村道缓缓而行,大多数的时间里都彼此沉默。父亲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人,我也不是。十多分钟后,我们到了村西刚刚建起的公园湖畔。残月清冷地挂在天幕上,树叶在这无风的傍晚耷拉着,没有一丝想要发出声响的迹象。乡村的夜是寂寞的,尤其是这村外的湖畔。
我有些想要打道回府的意思,父亲亦然。但就在这时,湖边的草丛里忽而窜出一只野鸡,扑棱棱似飞似跑地越过了湖边的小路。父子二人起先被吓了一跳,看清楚后不约而同笑了起来。野鸡的出现让父亲打开了回忆的闸门,他邀我坐在湖边的圆石上,讲述起了儿时的往事。父亲说,那个时候野鸡野兔到处都是,孩子们一到夏天就到处疯跑,抓这些活物来改善生活。
不多时,湖里的青蛙、蟋蟀,附近的知了、麻雀等一众活物或是受了野鸡的惊扰,竟此起彼伏,这愈加让父亲陶醉在了往昔的岁月里。他想起了儿时村边的池塘,想起了那些一同嬉戏游泳的玩伴,想起了曾经饱受过的苦难。我从父亲的嘴里得知了很多从未听闻过的事情。回来的路上,父子二人情绪空前的好,气氛也不似来时那般凝固,彼此的脸上都活泛了起来。
我第一次觉得父亲的回忆是那样美好,我也第一次理解了父亲对往事的追忆。父亲两岁的时候,我的爷爷便撒手人寰,童年的苦难可想而知。他常常回忆起邻居家孩子吃苹果的幸福表情,时常追忆奶奶想吃一口肉的窘迫。如今,我那辛劳半生的父亲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儿子有了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他再去劳心费力,甚至与他没有了共同语言。儿子的见识也远远超过了自己,不再需要他去指点迷津。换句话说,儿子已不属于他了。至于未来,同样不属于他,除了安静地变老,似乎没有更多的选择。细想起来,只那些愈久弥香的回忆才是真正属于父亲的。父亲的回忆有很多,但常常忆起的却仅三两件而已。
我们家因拥有一头骡子一匹马险些被划成地主,后又被不明缘由地划成了中农。父亲对那匹未曾谋面的马尤为关切,按照他的讲述,那确乎是一匹极不寻常的倔马。马是爷爷从外地低价买来的,虽体格健壮,但自到我家以后却始终近不得身,成了不堪其用的废物。
某日,一外乡人从村中经过,相中了我家院中的马,并愿以手中的驴子交换,同时断言我的爷爷将自此交上好运。交不交得上好运暂且不说,对以务农为生的爷爷来说,驴子这样的家畜显然要比马来得实惠些,所以欣然应允。奇的是这倔马到外乡人手里,居然乖巧无比,外乡人一跃到了马背上。倔马长嘶一声,驮着外乡人昂首出村。外乡人走后,爷爷果真交了好运,因为两个月后,那头驴子就为我们家诞下了一头小驴。
这件年代久远往事,父亲显然不可能亲身经历。我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大约因那里有爷爷的味道吧。
我有两个弟弟,兄弟三人无一人中途辍学,或者像其他农村孩子那样在初中或者高中毕业后南下打工。这可苦坏了父亲,我们的学费成了他日夜操心的头等大事。虽然网络上盛传建筑工人的薪水如何了得,但我的父亲,一个在建筑工群体中处于中上游的技术管理人员,却常常囊中羞涩。首先是建筑工的薪水并没有传说的那么高,虽然他们干一天活可以拿到令人眼馋的工钱,但这样的事情不是年年有,天天有。且不说建筑工人没有社保,没有周末法定假日,工作环境极端恶劣,因为这些东西他们根本无暇顾及。
最要命的是没活干,如果运气不好,在家里闲上数月是常有的事情。父亲一旦赋闲,家里就断了经济来源。九十年代的农村学校几乎全靠学生交上来的钱维持运转,学费、杂费、赞助费、建校费、勤工俭学费、卫生费、班费、自行车保管费、作业本费、补课费,名目繁多,林林总总。每学期开学的前两周,收费是压倒一切的大事。老师们为完成收费任务,无所不用其极,轻则罚站训斥不发课本,重则抬桌子赶回家。所以,交费是万万不敢耽搁的,借钱成了唯一的办法。
每当这个时候,亲戚们大都会鼎力相助,我对这是永远心怀感恩的,若非他们,我可能会无书可读。但冷言冷语也同样是避免不了的,尤其是某位亲戚的一句话,彻底伤了父亲的心。
父亲登门后,诉说了活计的艰辛,又言我们兄弟几人乖巧懂事,又勤奋好学。那位家境殷实的亲戚,那位身居某国有企业中层领导之列的亲戚,那位在我们家众多亲戚中属于为数不多读过一些书的亲戚对我的父亲说了下面这句话:“现在就是给个簸箕,让你拿着麻袋专门装钱你也来不及。”钱自然没有借到,但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却被无情地践踏了。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父亲常常会重复起那次借钱的经历,重复起那句伤人的话。跨过五十岁的门槛以后,父亲对这段借钱的经历尤其难忘。虽然讲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表情依旧有些凄楚,但我想他的内心更多是自豪,因为他的忍辱负重让我们读完了书,也彻底否定了亲戚的断言,他从此再也不需要找人借钱了。
回忆是人的通病,尤其是在将老之年,那是不再期许未来的静逸,也是已知天命的落寞。读懂这些以后,每当父亲絮叨往事时,不管他是什么样的表情,我的心头总会涌上一丝酸楚,这意味着他已不再年轻。某个年头,全家福的镜头里定将缺出一块,这怎能不令人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