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那盏黄铜台灯总在子夜咳嗽。起初只是笔尖擦过纸面的沙沙声,后来渐渐长出心跳的节律——原来文字也会在深冬受孕,于稿纸褶皱处结出透明的茧。我像守候蚕变的稚童,在每一个截稿时刻前屏息,看时针咬断脐带,娩出尚带血丝的断章。
青瓷笔洗积了七层墨垢。前年的残稿泡成絮状物,在春分那日忽然游动起来,恍若深潭里惊醒的墨龙。我常用狼毫撩拨这些陈年字句,它们便缠着笔杆攀援而上,在空白处重新织就蛛网。有时误把隔夜的冷茶当新墨,写出的字竟带着铁锈味,洇在纸上像经年的旧伤。
最怕梅雨季的键盘。金属按键生出绒绿霉斑,敲击时如同踩过雨后青苔。文档里未完成的段落蜷缩成蜗牛,背着半透明的壳在光标处逡巡。某夜闪电劈开云层,屏幕上的宋体字突然羽化成蛾,扑棱棱撞向发烫的散热孔。
旧书店淘来的活页本成了避难所。牛皮纸内页有烟熏痕迹,钢笔划上去会发出篝火哔剥声。那些被退稿的片段在此安家,用回形针串成风铃,每当穿堂风翻动纸页,便落下细雪般的注脚。有次拆开生锈的订书钉,发现里面蜷着去年夭折的长篇开头,铅字边缘已长出茸毛。
地铁成了流动的修辞场。穿西装的青年眼眶里游着金鱼,公文包随颠簸吐出水草;老太太的毛线针勾住晚霞,织进毛衣的暮色在隧道里幽幽发亮。我偷偷记下这些意象,它们便在手帐本里生根,长出地铁线路图般的根系,某天突然顶破纸面,开出霓虹色的花。
凌晨三点的冰箱会吟诗。酸奶瓶排列成俳句,霜花在冷冻层写十四行诗。有回打碎过期的蜂蜜罐,黏稠的金色淌成意象派宣言,蟑螂们举着细足争论隐喻技法。自此我常在厨房晾晒灵感,任抽油烟机卷走多余的抒情,只留下盐粒般结晶的警句。
窗台的绿萝是最严苛的编辑。它用气根删改我的草稿,将赘语绞杀在萌芽状态。某个霜晨发现藤蔓缠住了形容词,开出的白花里蜷着被缴械的副词。而今我学会把初稿念给草木听,当叶片在晚风中沙沙摇头,便知又该举起修辞的剪子。
这些秘密在书架上酿成月光。当某篇完稿轻轻震颤着起飞,我看见所有夭折的标题在尾迹处闪烁,如同彗星遗落的碎钻。或许写作本就是作茧自缚的过程,而我们终将在某个字符破茧的黎明,瞥见自己透明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