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清明，晨光穿透云层斜斜洒在青石阶
上时，我正坐在泰山十八盘转角处的古松下。
背包里装着一本翻旧得起了毛边的《徐霞客游
记》和深蓝色的保温杯。保温杯里沉浮着几片
在石阶两侧拾来的石竹叶，在我的心里，这样
的行囊配得上任何一段孤身的远行。
雾气自谷底升腾。在袅袅雾气里，我恍惚
看见：千年前独坐观日的李白，衣袂飘举如松
间鹤影。忽然明白，独行者的孤独或是一种超
然的姿态。
那年端午，置身蜀地，眼前的蜀道像是长
在断崖的褶皱里，也像是大地裂开的伤口。李
白所说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让我深信不
疑。尤其在充满武侠和神话色彩的青城山里，
道路更加崎岖陡峭。在此山深处，我曾偶遇一
位采药的老人，竹篓里堆叠的何首乌还沾着露
水。他递给我一碗用山泉沸过的野菊茶，那张
沟壑纵横的脸庞倒映在粗陶碗里，令人感到亲
和。与他辞别，忽而落雨，檐角铜铃摇晃出了
千年未变的韵律，千年未改的铜铃声中，我似
乎听见《蜀道难》的平仄在雨幕里回响。一座
道观的石阶上，苔痕像凝固的墨迹。独坐廊下
听雨，恍觉人间悲欢离合不过是檐角滴落的水
珠，碎在石板上便重归寂静。
旧年的暮春，赤峰的沙漠曾慰藉过我向往
旷野且追寻自由的心。宿营沙漠当晚，午夜气
温骤降，我裹着羊毛毡蜷缩在帐篷里，听见沙
粒摩擦发出琴鸣般的呜咽。历经一夜的磨砺，
像是走过了一生，让人懂得无论经历怎样的坎
坷，都要保持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心态，就像很
多困难，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在黎明时，我发现沙柳丛里蜷缩的沙狐，
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初生的太阳，像两粒燃烧
的火种，给人希望。一夜的荒漠磨砺，教会我
生命从不因孤独和挑战而枯萎，就像生长在沙
漠里的骆驼刺，在生命的贫瘠之地，绽放花朵，
让人懂得生命的内核里不应该存在放弃的概
念。
去年立夏，造访水乡，乌镇橹声摇碎星河
时。我住在一家临河客栈的阁楼上，木窗推开
即是千年流水。戴毡帽的老船夫每日在鸡鸣
之前，准时撑篙，橹声里藏着水乡的晨昏密
码。一日暴雨突至，檐下躲雨，水珠顺着瓦当
滚落成线。忽然懂得《陶庵梦忆》里“雨打瓦当
如击磬”的意境。使眼前的每颗雨珠都变成了
一颗莲子，在青石板上绽开朵朵心莲。
在我眼中，烟雨江南，原是历史长河里凝
结的一颗琥珀，而琥珀当中，包裹着不同时代
耀眼的光芒，流淌着文化延伸的溪流。也不由
想到，在这里所看见的每块青砖，都等过某个
前世的归人；踏过的每级石阶，皆承接过注定
与你相逢的雨滴。所以，我们应该尝试相信，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万般种种，皆是缘分。
或许，只有到过夏日的呼伦贝尔草原，才
能感受到天地之辽阔，人类之渺小，万物之须
臾。置身其中，人就像是一粒沙尘落入翻涌的
绿海，感受生命的气息和脉动。那年，我借宿
在草原深处牧民的蒙古包里，凌晨被母羊产羔
的咩叫惊醒。老牧人用银刀割断脐带，蘸着奶
酒涂抹羔羊额头，古老仪式里藏着对生命的敬
畏。
当我的影子与草茎的影子在敖包前重叠，
我忽然明白，原来苍生平等不是虚言。每根风
中的草茎都在完成自己的朝圣，庄子说，天地
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是啊，在这一刻，我
何尝不是一棵绿草，绿草的生命旅程又与我有
何不同。
时过数载，依然怀念着厦门海岸牡蛎的鲜
美。那日，退潮时跟着渔妇拾海，看她用铁钩
熟练撬开岩缝，贝壳断裂声清脆如古刹晨钟。
她说台风季最险恶时，浪头会掀翻三十吨的渔
船，但海知道分寸，不会轻易刁难渔民。这话
让我想明白，大海至柔至刚，原是同一事物的
两面。沧海潮生起潮落，浮沉跌宕，正如人生
的多样性，生活本该如此。
旅行的终极意义或是；当我们卸下所有身
份与世界独处，才能听见万物最本真的声音。
那些跋涉过的山水，终将在灵魂里长成连绵的
山脉；偶遇的陌路人和生命，原是散落人间的
另一个自己。
旅行带给我的不只是风景和美食，还有脚
步丈量天地的经纬，呼吸应和着众生的节律。
原来悲悯不是俯瞰，而是终于懂得；我们皆是
光阴长河里的流萤，却能在交汇的瞬间，照亮
彼此永恒的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