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和大学同学小叶子约了傍晚打网球,下午小叶子发消息给我,说如果不赶时间就稍早到一些,可以聊会。我寻思这是有什么事啊?
还有联系的同学,大多数和我的关系越来越像兴趣搭子,一起玩儿,玩完就散,很少闲聊。就像老夫老妻,默契多了,话就少了。或许总觉得见面机会多,有的是时间。上个月北影节,和同学约了资料馆的午夜场电影。同学给我带了啤酒,那天我因为转场,迟到了40分钟。观影中和散场后,同学一共和我就说了三句话:“喝吗”,“之前看过吗”,“怎么回去”。我的回答更简单,“喝”,“看过”,“骑车走”,“回见”。
到了球场,我去更衣室换衣服。隔着更衣室的帘子,小叶子告诉我昨天他去参加了大学室友的追悼会。裤子脱到一半,我脑袋嗡的一下,有些愕然,迅速回想他宿舍都有谁。消息的震惊让我在慌乱中一时想不起他和谁同宿舍了。我问他真的假的,拖延时间来整理凌乱的记忆,他说这种事开不了玩笑。
边换衣服,边整理记忆,更衣室帘子的内外,同时陷入短暂的沉默。我想起了小叶子的室友都有谁:比我们大三岁被学校劝退又复读重新读大学的虎妞,15岁上大学和中科大少年班失之交臂的小神童,经常请我吃卤煮入赘东城的胡同串子碧崽,盗窃我笔记本的嫌疑人薄薄(和朱令案可疑程度类似永远的谜团,当年一个笔记本能在北京二环内买一平米),以及我的前同事黑子。脑海中每划过一个名字,死亡两个字就闪现一次。不论我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我都不希望以死亡的讯息,再次和他们建立起联系。
我问小叶子,这个人在北京吗?他说在北京。除了小神童,小叶子的其他室友全在北京。我不想再用排除法继续去缩小范围,我必须立刻结束猜测的不确定带来的对恐惧的忍耐。把换下的衣服放进包里,拎起球拍,我走出更衣室。我已经做好了接受事实的心理建设。“说吧,谁啊”,我问小叶子,这时我才发现他脸上的疲态。
小叶子说,是阿猛。阿猛是谁?我愣住了,脑子又懵了一下,又是片刻的沉默。往球场走了几步,我才想起来,我们大三从校外搬到校内,换过一次宿舍。刚才回忆时,我想得全是搬进校内后他的室友。阿猛是小叶子在校外住时的室友,是隔壁班的。因为他俩高中在一个区,所以周五总一起坐公交回家。
我和阿猛不是很熟,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毕业后再也没见过。所以乍一听到这个名字,有点没反应过来。打球时,开始断断续续回想起记忆中的阿猛。
阿猛平时只跟熟人话多,和不熟的人总是客客气气。和很多北京城里长大的人不同,他不擅长耍贫嘴,也不喜欢自来熟。上课时,他更是没有存在感,从来不发言,也很少听课。
阿猛很聪明,智力上属于老天赏饭。他初中就在区里最好的重点中学之一,高中是保送的。高考分数比我们学校的录取线高了接近100分,除了清华北大,可以随便挑。因为不想卷,听闻我们学校学习风气极差,所以第一志愿就报了我们学校。和阿猛做过同学后,我相信只要他有意愿,可能清华北大也能随便挑。和大多数清华北大落榜到我们学校的同学比,阿猛的学习能力和理解能力都更胜一筹。每次期末考试,我和小叶子都提前一周开始复习,费了不小劲,掉了不少头发,最后勉强6、70分。小叶子另外的室友咕噜,总抱怨自己高考时生了大病,好像他不失常我们都不配和他做同学。咕噜每门课都专心听讲,认真做笔记,每次考前找老师套题,考后找老师求分,最后还经常不及格。阿猛每次都是考前两天才开始突击,每次都轻松80分以上,玩儿一样。有时我在想,如果我有阿猛的智力水平,我可能应该是个科学工作者吧。现如今,咕噜是一个国企的党支部书记,我和小叶子狼奔豕突,朝不保夕。现实证明了,我们确实不配和咕噜做同学,我们也自然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阿猛有点懒,不喜欢动,刚上大学时体重就接近200斤。即便身高接近1米85,但只用魁梧来形容他,还是显得有点委屈。我严重怀疑,阿猛高考选了我们学校只是因为这是离他家最近的重点大学。阿猛经常窝在网吧和宿舍打游戏,凭他的聪明,游戏也玩儿得好,玩儿什么都精通。我问小叶子,阿猛怎么走的。他说心梗,晚上在家里猝死的。
过劳猝死,英年早逝,在这个996成为常态的内卷年代,对于年轻牛马已是屡见不鲜。我想阿猛不会死于过劳,大学毕业后,他不想再在学校里浪费半点时间,去了一个清闲的事业单位。那份工作唯数不多需要用到的高级一点的知识或许就是概率和数理统计,对于阿猛来说,想必易如反掌。除了偶尔的值班,他很可能都没怎么加过班,因为完全不需要。
阿猛从小就厌恶内卷,自然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卷,给孩子在家门口随便找了个幼儿园和小学就近入学。想到大二暑假,初中同学在家里目睹父亲心梗离世,留下的心理阴影长久难以抚平。我问小叶子,当时阿猛的孩子在家吗。他说不在,晚上正好去上兴趣班了。在不在场,少年丧父的残忍,都是一种更持久后劲更大的伤痛。
阿猛缺乏竞争意识,无欲无求,对什么都看得淡,肆意挥霍天份,从来也不想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对社会有用的人”。像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出自鸡娃的家庭,基本都是散养长大的。大学报到时,我没见到阿猛的父母,他是少数自己来前来报到的。小叶子说,追悼会时,阿猛的父母都没去,可能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吧。
往地铁走的路上,我和小叶子回忆起阿猛的一些过往。他说去年在八宝山和阿猛同一个殡仪馆,参加了同事的追悼会。他的同事三十出头,确诊时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没得救了。
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我和小叶子说,我不喜欢养宠物的原因是,猫狗寿命很短,像我这种重感情的人,少一点情感羁绊,人生能过得宁静一些。他说,“人也短,我也面对不了。”
打完球,我又去健了会身。记忆的减退,是衰老的标志之一。上个月初去游泳,忘带了洗发水和沐浴液,对于社恐的人,找人借洗发水需要做心理建设的时间都够别人洗一个澡了。随后几次去健身,分别忘带了运动裤、浴巾、健身房的手环、水杯、拖鞋,几乎没有一次不落东西的。北影节期间,有天看完电影去健身,甚至同时忘带了拖鞋和手环。今天东西终于全带齐了,结果换完衣服,直接把开柜子电子锁的手环锁在柜子里了。阿猛的形象还一直在我的头脑中闪回。
很多同学、同事、友人,在记忆中渐行渐远,再次听闻,已是阴阳两相隔。没有道别,就已永别。当无奈与无助的告别变得频繁,每个兑现的回见都变得珍贵。下次再和“兴趣搭子”同学们会面时,不妨多聊上几句。何必惜字如金?何必惜时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