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当然有很大可能,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离开之前,我托人传话出去,说我死了。这个话在不同的人听来,该是有不同的意思,但我笃定,传到涓生耳中,他必定认为我是死了——肉体腐烂在地里。他一直觉得我会原谅他,只要面对面坐着,对视上他的双眼,他的祈求和诚恳的眼神一定会让我心软。
不会的。
原谅的前提是爱。若是这件事放在几年前,我们初识时,甚至在刚搬入吉兆胡同时,我或许是会心软的。那时的日子是快活的,有阿随,有几只油鸡,还有涓生。
我一向喜爱动物,只因我幼时,家里的阿嫂在院子里养了一只小狗。皮毛黄黄的,说是从菜市场捡回来的。我经常在家里看到它跑,跳上跳下的抓蝴蝶,累了就趴在树荫下打盹——阿随有几分像它。
说到这儿,阿随被涓生扔进土坑的事我是晓得的。那日他带了阿随出去,我一路偷摸着跟在他们身后。但涓生心事重重,并没有发现我。我亲眼看到他将阿随用布包着头,丢进了坑里。
他此刻还没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比起自己,他似乎对我的不满愈发严重。
从每日的言谈中便可以察觉,甚至连交流都明显的减少了下来。我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点,但也懒的与他过多纠缠。他那可笑的思想,成天为自己一丝一毫的让步而忧愁和感动不已,生怕我察觉不出他做出了一毫米的改变。
想起刚搬出来那会,我们还会在一起谈论些先进话题。他对我表现出的女性独立思想似乎是十分赞赏的。每当我说起男女平等,打破旧习惯,当今社会上的一些陋习时,他的眼里是有光的。现在仔细想来,怕只是觉得我与众不同,配得上他。因为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深深的感受到涓生只是听信众说芸芸罢了,他自己对于这些话是没有多少见解的。所以一旦面临了生活的绊子,他也只能逃避,或者是蒙骗自己。
我每日都被生活琐事压的喘不过气来,说是琐事,其实也不过是不停的喂养动物。喂阿随,喂油鸡,喂涓生。我不懂男人的思想是怎样的,单纯也不单纯,成熟也不成熟。他希望我能与以前一般与他谈论雪莱和浪漫主义、中国当代女性的思想觉醒,但却总不会问我家里的白菜还剩几颗,或是街角王婆家的米涨没涨价。所以虽说男女平等,但他骨子里还是认为,这些事该是女人操办的,男人不该负责这些琐事,觉得只每日沉浸在他的字眼里便能吃饱饭罢。
他对我说出那句话时,我虽已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难以避免的沉默了许久。
恍惚间,我眼前浮现出了他单膝跪地那天的场景。他抬起头看着我,身后树叶的阴影在他身上若隐若现。那个场景经常被我想起,恍恍惚惚的,两个人眉间都带着藏不住的喜悦。明明是不久前的场景,在脑海中却像是已经尘封了数十年般,蒙上了一层灰,怎么也擦拭不去。
他竟说,“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他说完,便冲出了门去。
我看着他逃命般的背影,张张嘴,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但单膝跪地的场景又鬼魅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空气中似乎还可以嗅到当时的紫藤花香。
罢了,罢了。
这样精疲力尽的生活也耗尽了我仅剩的气力。在许多我认为可以面对的地方,涓生却总是退缩躲避,这令我十分不解。既然平日里总是把理论挂在嘴边,却有为何不能大胆向前呢。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已不爱他了。
既然一切的基础已经消失殆尽,接下来的所有事便顺理成章了许多。我联系了父亲,让他唤我回家。随后将盐和干辣椒装进罐子里,面粉和半株白菜聚在了一处,最后把手中仅余的几十枚铜元整整齐齐的码在一旁。
出门前,我回头看了眼这处小屋,没有了阿随在屋门口伏着的身影,油鸡也被卖的寥寥无几。令我惊讶地是,我第一时间竟没有想起涓生。
我刚到这里那天,可是心心念念着赶紧见到他的。
回到家中,父亲没有与我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让我回屋去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四周熟悉的环境,仿佛突然回到了小时候。心中的疲念和劳累竟都一扫而光。闭上眼,似乎还能听到阿随的叫声。
说是爱,似乎更像是两个人一时冲动而被迷住了头脑。直到后来,却是责任更多了,我被卷进了生活的浪潮,沉沦了下去,涓生虽免于如此,但却朝着更为虚无的梦境去了。他的理想国度中,有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有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却唯独没有如何吃饭这回事。
我自知呆在家中会让父亲不喜,也被这社会所不容,所以在留下一封遗书后,我走了。
我走了,没有丝毫留恋的走,不回头的走。也可当我死了,世间从此没有子君此人。
在灰白的消失色彩的下半生,希望涓生自由却愧疚的活着,每看到紫藤就会想起我,每见到半枯的槐树会更愧疚半分。也希望如了涓生的愿,我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在严威和冷眼中走完所谓人生的路。
我走了,就当我是死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