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小时爷爷就去世了,奶奶是在爷爷去世十二年后去世了的。
爷爷离世时我才八岁,所以对他没有太多的记忆,他留给我的印象是四幅画:一幅是一个戴瓜皮帽、留着花白山羊胡,穿着一身黑棉袄的老人窝坐在藤椅里晒太阳的样子。一幅是一个小姑娘(就是我)拽着他的山羊胡看真假,他喊着疼却又眯眯笑的样子。一幅是拄着拐棍,佝偻着身子拼命咳嗽的样子。一幅是和奶奶打架的样子。
爷爷和奶奶生活了一辈子,互相打骂了一辈子:爷爷年轻时好赌,家里稍有点钱爷爷就会立马揣起往赌场跑,也不管这钱是奶奶是受了多少苦挣来的。输了回来倒腾着卖点家里东西还债;赢了就买糖买糖糕买点心什么的一路散给认识的小孩(爷爷特别喜欢小孩),回到家常常钱没了点心也没了,一家子大小一口吃的都没有了,奶奶往往会哭着扑上去,一边骂“你个挨千刀的”一边厮打起爷爷,可她哪里打得过呀,被爷爷一顿揍之后还得爬起来抹着眼泪四邻求着借半斤、一斤面回来掺上野菜给孩子们做一顿菜糊糊填肚子。
年轻时,爷爷力气大,一句不合,拳脚便来招呼奶奶;奶奶挨打不挨打的日子总是恨恨地怨着、诅咒着,可是仍不落下一点家务,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服洗衣服,该生儿育女生儿育女,吃饭仍是先端给爷爷第一碗(家里有面时。不过据爸爸讲,家里常常是吃一顿饿三顿)。
伯伯姑妈爸爸他们长大后,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奶奶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时他们也老了。
老了,爷爷奶奶掉了个个儿。奶奶小爷爷十一岁,虽是小脚,却依然腿脚利索,房前屋后快步如飞。老了的爷爷却像一个随时要停摆的钟,天天蜷缩着咳个不停,喘个不停,只能整日整日窝在藤椅里晒太阳,连我淘气地拔他胡子都无可奈何。这时的奶奶就不再是背后里骂和怨了,当着爷爷的面,一根手指常常戳在爷爷鼻尖不远处,喋喋不休地骂着,仿佛要倾完前面大半辈子所受的苦和怨。爷爷总是无可奈何地或睁着眼睛看着或闭着眼睛受着,然后可怜巴巴地矮着声气儿说:“给额下碗面,两三条,宽宽滴。”奶奶常常就突然又高起了声说:“你个老不死滴,年轻时把额欺负匝咧(把我欺负美了),老咧老咧还欺负额(老了老了还欺负我),还要吃面!咋不饿死你涅(咋不饿死你呢)!”一边骂却一边麻利地向厨房走去,不一会一大碗油香四溢的汤面就捧到了爷爷面前,然后接着骂。爷爷充耳不闻,只顾着颤巍巍地用一双老手往嘴里递送着面。这样的场景在我小时候几乎天天上演,台词都不太换。刚开始时很替爷爷抱不平,总是奋力推开奶奶,后来一日几次地上演,久了也就麻木了,无论奶奶怎样地骂,爷爷怎样的在骂声中咳嗽得更剧烈,我都蹲在旁边听不见似的玩我自己的。
爷爷去世后奶奶没有伤心多久,大概是对这个伤害了她一辈子的男人恨和怨大过爱吧。独居的十二年里奶奶仿佛是换了个人,不再是成天苦着脸气呼呼的样子,一天到晚乐乐呵呵的,嘴似乎就没合拢过。隔三差五和邻居你来我家我去你家打打花花牌,种起一院子花,常常带着我四乡八里地赶场子去看戏。春天叫上她的伙伴去挖野菜,夏天拽上孙子去拾麦穗,一直到82岁。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喜欢这个爱开玩笑,心大肚量大又志气的老太太。
奶奶去世前一再对大伯和爸爸说不要和爷爷合葬,说“被他欺负了一辈子,不想到那边去还被他欺负”。
大伯和爸爸遵从了奶奶的意思。奶奶去世后没有按照习俗,把奶奶葬进爷爷的墓地,而是葬在爷爷埋的那道土梁的另一面,和爷爷的坟在一条线上,有点咫尺天涯的意思。
等我长大了回想起爷爷奶奶来就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爷爷奶奶彼此怨恨对方了一辈子,却又一辈子相守不离?
再大一点时就懂得了那个时代女子的悲哀,忍不住心疼那个一辈子没被疼过、爱过,生养了数十个儿女,夭折了一大半,受过数不清的罪,吃过数不清的苦的挣扎着活命的奶奶,虽然爷爷比奶奶更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