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配令伴着洛茵仙君被魔族暗杀的消息一并抵达了恒水北岸的西南守军。公孙念看着这一纸调配令唯觉头疼。
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去惑西谷了,然而西南荒主将天祁仙君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这张调配令的出现,意味着神魔必有一战。他那位时任职八荒统帅的叔伯来调他一个毫无作战经验的便宜主将只能说明事态紧急且南荒局势紧张,他的得力下属令昊神君走不开。
公孙念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可他却想不通魔尊玄烨为什么会让此事发生,毕竟洛茵仙君与他可是论及婚嫁的关系,多少也该有所顾忌。难道是魔族起了内讧,还是另有隐情?
传令小兵还在跟前杵着,等他批复,好回去复命。小兵还算客气地催促道:“惑西谷战事告急,随时可能发生第二轮冲击。还请主将即刻领兵出征。”
公孙念的目光在调配令上来回转悠,装得若有其事,“统帅如此啰嗦,鳞次栉比得写了一堆,本君总得逐字逐句看完。催什么催!”
小兵闻言一愣。他一来没见过这么不把统帅放在眼里的主将,二来没见过如此不晓得何为着急的主将。
调配令上写得密密麻麻不假,但天祁君实则早就一目十行地把重点给滤了出来。衡曜神君虽然唠叨了一堆,却也只说了个起因和一个结果,中间发生的事情语焉不详。总的来说,便是催促他赶紧领兵过来,好与魔族一战。
公孙念觉得,衡曜神君刻意隐瞒了点什么。毕竟神族死个主将也是一桩大事,他作为八荒统帅,怎么也该在调配令中加上些“报仇雪恨,以振神威”之类冠冕堂皇的说词来做做面子功夫。天祁君公孙念可谓是个全才,武备一科尤甚。从前在鹤澜堂闲着没事干的时候,他便通读了《兵家百法》。即便没有亲自上过战场,他也大抵懂得大战之前要提升士气。照理来说,对于一个初出茅庐连一天仗都没打过的新兵主将,难道统帅就不该用些慷慨激昂的说辞来套路一下?
天祁君觉得挺没意思。不过他此时也没心思来吐槽这位八荒统帅的敷衍。调配令中避重就轻的措辞恰巧映射了衡曜神君对此事的态度,他并不想打这一仗且对这一战的胜负没有把握。神族不打没把握的仗,这次事态定然紧急,是以统帅才不得不调最近的西南守军前去参战。衡曜神君为仙谨小慎微,若他当真有心与魔族一战,早在神族大军初抵惑西谷时便动手了。大军在惑西谷外从秋日熬到了初冬,在这个本不适合大打出手的季节掀起战事,这本就有违常理。公孙念猜测这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意外,左右了事态的发展。
这一仗的对手是魔族,神族越是占据上风,便越是对子炎有利。于私,他没有拒绝的道理。于公,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调配令上落下了西南守军的主将印,公孙念把盖好印戳的调配令卷了卷交换还给了传令小兵,让他回去复命。
即便明煜神君曾经要求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卷入恒水彼岸的乱局,但公孙念也知军令不能不受的道理。这趟浑水,他躲不掉。
身为一个可有可无的蝼蚁小兵时,公孙念自然可以由着性子说不。然而拿着西南荒的主将印,他便不能随心所欲了。
他这才开始怀疑他那位叔伯将这主将印交到自己手里的用意。倘若衡曜神君当真察觉到闫子炎设了个局,那么他定然不会坐以待毙。
自以为算无遗策的明煜神君也许还是低估了八荒统帅的狭隘之心,他不会想到衡曜神君当真会为了能殃及池鱼而很有先见之明地把偌大的西南守军托付给天祁君这么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年轻人。
不过平心而论,倘若易地而处,公孙念觉得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全然的大公无私。毕竟遭人算计这种事情,他还是相当忌讳的。
虽然调配令上要求他即刻整军出发,但整军这件事,公孙念从来没做过,也就是前一阵子看厷奕仙君做过那么一次。当时,他不过是随便看了几眼,也没太上心,便也对具体细则记不太清。
他叹了口气,神生头一回觉得这看似鸡零狗碎的军中事务其实也还是挺叫人头疼的。
做事向来收放自如的天祁君拖拖拉拉得一直到了第二日才把一杆大小事务一并撂下,带着那位一点儿也不称手的副将吴垠和士气并不高昂的西南守军上了路。
吴垠无语望天,他还是头一回见着这种什么都不懂的主将。还真是活得久了,什么稀奇的事情都能遇上!
虽此人不过是个小毛孩子,但却实实在在地拿着主将印。即便是过家家,吴垠也只能奉陪。他有点儿想念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前任上司。
八荒大陆方才跨入冬日,可西南荒却已经北风呼啸。脚下的大地覆着遍野的枯草,冻得有些冷涩。远处连绵的山峦掩着皑皑白雪,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公孙念遥遥一望,平静无澜的外表之下,心绪起了些波动。
一只黛鹊忽跃入眼前一片荒芜的白,仿似一簇熊熊烈火燃烧过隆冬的积雪。它长长的摆尾宛若陨星划过苍穹一般,即便是在白日里都是那样惨烈夺目。
吴垠摇了摇头,悲壮叹道:“黛鹊现世,乃是凶兆啊!”
神族有传说万万,生生不息得在八荒大陆上流传,其中黛鹊便占了一条。世人传黛鹊是冥界的使者,引领那些不愿离去的魂魄归入冥府。黛鹊自古在传说中便是个不祥之物,故而在数百万年的历史长河中,它的出现便意味着大祸将至。
公孙念将目光定在了惑西谷所在的那个方位,神色倏尔暗淡了下来。
这一役,他的身份是西南守军主将。
这一趟,福祸难料。
公孙念明白自己肩上担着的职责。战场上,他不能是明煜神君的什么人,那样只会束手束脚,还给人捏了七寸。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如其所愿活着下战场。唯有如此,才能叫那个人安心地做他自己的事。
吴垠很没眼见地询问道:“小主,要不我们先停下来,就地烧一柱高香?”
因为年纪着实比自己小了不少,面对这位新上任的代主将,吴垠一度找不出个合适的称呼来。一想到自己要尊称一个刚成年的孩子作主将,他就浑身不舒服。一番无谓的斟酌过后,他便草率地择了这样一个称呼。公孙念也没太当回事,这一随意的称呼便就这么沿用了下来。
烧高香一事,是凡人在遇祸事时行的一种自欺欺人的举动,拜的是神仙,诉求的对象也是神仙。是以,身为血统纯正且头脑正常的神仙,神仙们自然不行这一套迂腐迷信。
公孙念看他像看个愚钝不化的凡人一般,连甩他一句“朽木不可雕也”的闲情都没有,只想离这个人远一点,免得被他的痴顽传染。
天祁君策马扬鞭,一骑尚未来得及绝尘,便闻得吴垠在身后破音急吼。
“小主,你跑什么!”
公孙念忍无可忍地扔下了一句话,“一只会飞的红毛鸡罢了,烧什么高香!”
“红毛……鸡?”
吴垠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他身下的战马亦没能跟上这个速度,一个趔趄差点将他从马背上甩下来。
刚刚从眼前掠过的那只好歹也是只黛鹊,是传说中的不祥神鸟,怎么就成了一只鸡?
吴垠稳住了身形抱怨道:“不烧就不烧!你跑什么呀!”
说话间,他习以为常地落在后面代为下达军令,“全军加速,我们今晚就要进驻惑西谷!”
铁骑扬起一阵尘土,合着冬日的寒风,在西南荒辽阔平原上沉浮消散。
是夜,神族援军浩浩荡荡得抵达惑西谷外。动静之大,惊动了同在谷外驻扎的魔族大军。
消息如疾风一般传上了恒山,叫妖王图涂更加称心如意。他难得心情愉悦地大发了一回慈悲,让下等妖往山顶的寒洞里送了一床锦被。
至于吃的,他委实没有。就连他的小儿子图漪都饿得跑下山去找肉吃了,可见这恒山上的物质已是捉襟见肘。
图濑到处找他,却回回被他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追随图濑的下等妖脸上挂着讪讪的讨好劝他,“大殿下也不用这么着急,小殿下他贪玩,也许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图濑痛心疾首道:“现在内忧外患,都快揭不开锅了。丢了这么大一块肉,我能不急嘛!”
下等妖眨巴着一双小眼睛,一时没能领悟出他话中的精髓。
被围困了这么久,恒山上的一切活物都在挣扎求生,只坐地为俘的神族太子除外。
寒洞内的山心入口处,小妖扔下一床锦被吆喝了一声便抱头逃走了。明煜神君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子朝那处看了一眼。他从小眼力超群,即便四周昏暗还隔了老远,他也看清了地上的东西。然而,就算此时被丢在那处的是金山银山般的珠宝玉器,那也是妖族的东西,明煜神君总还是少不了戒备与嫌弃。现下,那一床寒掺的锦被就更入不了他的眼了。
恒山地势高,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四季冰封,其实秋季与冬日的差别并不大。在这样萧瑟清冷还幽深的洞穴中待久了,明煜神君便也习惯了,过起了两耳不闻洞外事的清修日子。
洞中寒冷,他需时时打坐调息,调动体内仙元护住元神抵御寒冷。是以这些日来,明煜神君便几乎一直清醒着。他虽看不见星辰斗转而息,但也能大致算得今夕何夕。但失了日月更替为鉴,偏差多多少少还是不可避免。就好比现在,明煜神君还没意识到惑西谷已经彻底进入了冬日。因此,他也没把小妖来给他送锦被这件事当回事。
所谓山心之地,便是汇聚山脉灵气之地。寒气亦属灵气,是以当外面天寒地冻之时,山心便与北海极地的寒有得一比。
明煜神君坐着坐着便察觉到了不对劲。本以为捞了个挡风避雨的好地方躲清静,不曾想竟一不小心择了个能要人命的地方。他后知后觉,这才掐了个诀法将躺在地上已经冻得硬邦邦的锦被招了来,垫在身下当垫子。
比起这天寒地冻,明煜神君其实更在意这冰做的硬榻太硬这件事。
他忽然有些想念那个身在恒水北岸的人,迫切得想要见他。明煜神君望着冰凌层层倒挂的洞顶颓自一笑,觉得自己当真是个没出息的情种,半点他老爹天帝的风流都没遗传到。但凡他有那么一点当浪子的潜质,也不至于把自己逼到现在这样的处境。他们的未来还很长,相逢亦遥遥,似没有尽头。
明煜神君怆然一叹,喃喃自语,“我想这么多作甚!”
他就是这样,经常一边感慨情劫难渡,一边规劝自己看开些。可他仍然觉得世事不公。公孙念尚且还能在梦里思春浅尝情的滋味,而自己却连个盹都不敢打,唯恐这一睡便是长眠,留下个又疯又凶的天祁君祸害四海八荒。
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山心之地,明煜神君不能任由自己开小差,他收敛起了思念,静下心来继续打坐调息。而那个他以为远在恒水北岸的人,此时仅与他隔了一个惑西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