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近二十年的人生旅途中,总觉得有些遗憾无法弥补,也无从追究。
直到那天与健重逢,才醒悟这几年来的无奈和感慨纯属多余,因为健用他那灿烂的笑容告诉我⋯⋯
是初二的时候,健从外县转来我所在的初级中学。他的脸庞黝黑发亮,衬得一口白牙熠熠生辉,他用尖细的嗓音说话,就像小提琴在演奏似的。
班主任看他是从城里中学转来的,成绩又突出,就让他担任班长。
我是一个敏感又内向的女孩,天生喜静,只喜欢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对外界不闻不问。因为堂哥是师大图书管理员的缘故,我常常可以收到他寄来的名著和散文,学习之余看课外书,就是我最好的消遣。
健是极活泼的,尖尖的声音四处奔嚷,好像一个大喇叭。也许因为我作文写得好,功课也突出,健总是借故接近我,一本小说,一本散文,却很快还给我。我不大理会他,却常常在不经意间抬头时撞上他黑亮的眸子,令我躲闪不及。
或许是少女矜持,对他投来的眸光总是嫌恶,有时扔个白眼回敬他,有时冷冷地撇撇嘴回敬他。不久,班上同学开始风言风语,明里暗里地取笑我,令人徒增烦恼,对他的厌恶又更添了许多。
有一次,我们替方老师改卷子,夜深了些,有个女同学本说好到我家过夜,不知为什么临时改变主意,改口说要回自己家睡,还找了一大堆理由。这样一来,意味着我要独自返回离学校两公里远的家。方老师让健送我回家,我执意说不必,敏感的我认为是健搞的鬼,怨恨地瞪眼看他。方老师似乎看出了什么,建议我到女同学家过夜,于是,健的任务也取消了,我松了口气。
第二天,健眼圈红红地给我张纸条,解释说只为了送我一次⋯⋯我讨厌他,嫌恶他,觉得自己像被曝光的犯人,受着别人的审讯。而且因为成绩也退步很多,被老师点名批评。我觉得他就像扫帚星,给我带来的只有难堪与不幸。
漫长的寒假,健从我眼中消失了,可我对他的记忆却疯长。我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也喜欢着健,只是我的自私、自负不肯妥协。在我百般失落,不停写着对他的思念,惆怅万分时,他突然出现了,我如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足无措地呆立着,惹得其他同学嬉笑不已,而我尴尬得脸发烫,真想找个地洞藏起来。
又一个新学期,我们不再嫌恶,亲近了许多,可以在一起做作业、讨论难题。可好景不长,班主任就给了我重重一锤:"你成绩退步这么大,还有心思和男同学打情骂俏,不想要前途了⋯⋯你想嫁人趁早回家⋯⋯好好想想⋯⋯"老师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的幻想。
第二天,我冷冷地对健说:"你头脑聪明,不用功也能念好书,我比较笨,不认真就要栽跟头,以后没空陪你闲聊⋯⋯"他困惑地问:"为什么一定要念那么好?"为什么,我念不好书,意味着一辈子在农村种田,或像大多未升学的人一样去打工,早早结婚生子⋯⋯话没说出口,可我知道,这或许就是我们之间的鸿沟。他站在高处,不理解低伏的人的感受。
我全身心投入学习,收敛自己的情绪。不管健怎么搭讪,我视而不见;也不管他怎么献殷勤,我也一概不理。偶尔抬头,碰到他小心翼翼的目光,含着几份困惑,夹着几份怨恨,欲言又止的难过。
虽然我不搭理他,可他对我的关心没有停止。一本小说,一颗糖,一张写了祝福的纸条⋯⋯
一次数学小测,最后一题无论如何做不出来,而时间只剩几分钟,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在这时,飞来一个纸团,失神的我茫然抬头,看到窗外的健在着急地比划着,示意我打开抄答案。我顾不得矜持,急忙抄到卷子上,答案未尾还写着一行字:"你先抄上,我再给你讲解!"
就这样半冷半热地僵持着,转眼中考逼近。班上分成了三拨:分流生翘课旷课,中等生无心向学一心混日子,只有想继续升学的各自较劲。对我这些种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女孩来说,努力是唯一的选择。偶尔也会幻想:或许我们也会有未来呢?一起考大学呢?一生在一起呢⋯⋯
暑假放榜,因为超常发挥,中考成绩名列前茅,也因此在父亲的逼迫下报考师范,说是女孩子做老师极好,一辈子端上了铁饭碗,衣食无忧。而健,反而名落孙山,无缘本县一中,遂返回外县一中读高中。
上师范的第二年,收到他的来信。他说,人真是奇怪呀,总对过去念念不忘,真怀念美好的初中时光。我回信说,过去的时光纵然美好,也只能往前看,努力吧,帮我实现我那未竟的大学梦!
初执教鞭的第一个春节,我冒着凛冽的寒风,匆匆走在小镇上,想把新年的第一声祝福送给远在北方的浩。
"阿谨--"突然耳边传来陌生的呼喊,我怔住,多年来都没人这么称呼我了,我疑惑地回头,一个高大清瘦的男孩映入我的眼帘。一刹那,我心跳加快了,脸也发烫了,不知所措了。男孩趋步上前,紧盯住我,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怎么不认识我了?"我嚅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很奇怪吗?我可不是外星人呀!"他调皮的声音更高扬了,我却迷惑他原先尖细的小提琴声,怎么变成了软软糯糯的低沉⋯⋯恍然如梦!
"嗨,别呆着了,我可是好几天在街上溜达,相信一定会遇到你的呢!我想送给你新年的惊喜⋯⋯"哦!在我快要忘记他时,他却回来了。
新年第一天,我们在一起,一路走,一路听,更多的是听健说他几年来的经历,仿佛是为了填补这段空白,他叙叙叨叨,无休无止,从我们中考离别后到泰县三年的高中生活,从高考结束后到上海交通大学的生活。他的皮肤依然那么黑,他的双眸依然闪着光芒,他的嗓音却低沉而温婉了。我确信他变得更好了。
可我犹疑着,我的自卑仍在作怪,我仍然低到尘埃里,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虽然我也幻想,可我更多时候是清醒而现实的。他是天之骄子,名牌大学生,而我是师范生,井底之蛙,夏虫可以语冰?
相遇是美好的,离别却是残忍的。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
元宵过后的一天,我去送健,我说我们都是寻梦的人,不必为梦头破血流。健皱皱眉,牵过我的手,低语道:"我走了这么多旅程,就是为了把梦变成现实,我们已经错过了太多,我不想再重蹈覆辙,有些人,有些事,是一辈子。"他拂开我的流海,拭去我眼角的泪,凝视着我,许久许久。
透过车窗,他向我挥手,他明亮的眸子可以驱散初春的迷雾,他绽放的笑脸可以融化冷凝的冰。
与他重逢,不再遗憾,而是幸福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