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在农村,过年是最为盛大的节日,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尤其如此。
一进腊月,村里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家家开始忙着采办年货。县里的集市平时一周一次,过了腊月二十三几乎每天都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真说得上是摩肩接踵。我那时候跟着爸爸妈妈去赶集,因为个子小,前后左右都是人,只能看到自己脚下那方寸的一块地面,在大人的拖拽下缓缓地往前挪动。
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叫卖声,鞭炮声,汽车鸣笛声,间或还有小冲突引发的吵架声,不同的味道拼命地往鼻子里钻,炸的油饼,蒸的甑糕,煮的粽子,炒的凉粉,卤的牛肉,一阵阵香气引得我嘴巴生津,不住吞咽着口水。
但是我最喜欢闻的还是放鞭炮过后留下的硝烟味,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就觉得那里面有一股特别的、香香的味道,吸进鼻腔之后顺着喉咙进入到胃里,只觉得浑身舒泰。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抽烟,应该也是为了追求这种烟气刺激的快感吧。
我到现在都不抽烟,因为觉得香烟的气味太冲,远没有火药燃烧之后放出的味道好。如果有商家真能把香烟做出硝烟的味道来,说不定我早就吸上了。
那时候逛上大半天也只能得到大人给买的一块绿豆糕或者一个豆沙粽子,再喝几口两分钱一杯的热茶水,就觉得分外心满意足。
(2)
年味的另一个重要的体现就是“敲家伙”,这是每年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我们村是县里第一大村,有23个生产队,人口两三万。以村中心的什字为原点,两条正交的街道将村子划分为东南西北四大街。每个街道都有农民自发组织的“锣鼓队”,一进腊月农闲无事,只要有人领头,一呼百应,家伙就热热闹闹地敲起来了。
只要听到有锣鼓声,围观者中必会有一个小小的我。那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在近处听起来十分刺耳,浑厚的鼓声能把人的心从胸腔里敲得跳出来,激越的锣钹声几乎要把耳膜钻透,但我就是喜欢那种铿锵有力,节奏简单却韵律十足的音响,常常一听就是一个多小时,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敲家伙的花样繁多,有什么“得胜鼓”、“丰收鼓”、“行进鼓”。。。,但都只是用锣、鼓、钹三种乐器敲打配合而成。这种有着上千年传承的粗陋乐器是农民对一年苦闷劳作的发泄,也是对即将到来的新年的美好期盼。
铛铛铛铛,锵锵,
铛铛铛铛,锵锵。
铛,锵锵,铛,锵锵,
铛锵铛锵铛锵锵,
铛锵铛锵铛锵锵。
锵锵,锵锵锵,
锵锵,锵锵锵,
锵锵锵锵锵锵锵。
。。。
低沉却激昂的鼓声伴随着锣钹的韵律贯穿始终,稳稳地拿捏着整首乐曲的主旋律。锣和钹就像两只轻灵的小鸟,围着鼓声这棵参天大树上下翻飞,你追我逐,想走开偏又离不得,三者共同演奏出一首首粗犷豪迈、扣人心弦的乡村土味交响乐。
(3)
“新年到,新年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新年好热闹。”
没错的,对于男孩子来说过新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放炮。一般是在最后的一次赶集采购中,爸爸会把年三十和初一早上要放的鞭炮买好。除了鞭炮之外,我更向往的是花炮,就是能够放出烟花的那种。那时候男孩子之间最为在意的比较就是看谁家买的花炮品种更多。
因为爷爷奶奶经常生病住院,花费较大,家里的生活一直很节俭。但是爸爸在给我买炮上一直很开明,每次总是带上我去集市上让我自己挑。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已经买好了自己心仪的几种花炮,但是后面又看到一种看起来更炫的,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张口,爸爸看到我的样子,爽快地对我说:“喜欢的话就拿一板吧。”
那一板花炮一共有十根,我珍而重之地放了十天,每天只舍得放一根,那种细水长流的欢乐直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除了花炮,更多的时候是放鞭炮。为了得到更加长久的欢乐,我和小伙伴都喜欢把一串鞭炮拆散了一个一个零放。我们会找一根细细的棉绳,把一头点燃了,不断地吹着以防熄灭,然后大家走在街上,过一会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炮竹点燃,扔到哪个拐角旮旯,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就傻呵呵地笑起来。
为了更加好玩,有时候我们会把炮塞到一只塑料盒子或者橘子皮里,看到塑料盒子被炸得老高,橘子皮粉身碎骨,乐得心里似乎也开出了一朵小花。
有时候也会恶作剧,把炮扔到别人脚下,看到别人被吓得跳起来,我们则哈哈笑着一溜烟跑开。被惊吓的人往往笑骂一声“瞎怂”,也不会真心跟我们计较。
在这个时候,好像每个人都只保留了善良和欢乐,平时的矛盾和锱铢必较全都暂时丢在一边,似乎如果因此拉下脸子的话,整个年的温馨祥和都被破坏掉了。这可是谁都不愿意承担的罪过。
(4)
农村过年的另一件娱乐是“耍社火”,就是把人打扮成历史或者传说中的人物,固定在铁架子上,然后敲锣打鼓在村里、邻村甚至县城去游行。围观的人在街道两边挤得水泄不通,一边说笑一边品评每台社火的好坏。
社火的质量和数量是社火队之间攀比的重要的指标,我们村的社火特别有名,还代表乡里到县上参加过比赛。一开始的时候社火完全靠人抬,一天下来累得够呛,后来条件好点了,大多是用拖拉机拉着,锣鼓喧天中混合着拖拉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围观的人却丝毫不觉得违和,反倒让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我小时候长得很秀气,每年都是社火队争取的重点。我们家属于北街,因此大多数时候都是北街的社火队“近水楼台先得月”。其实装社火很麻烦,也很难受,人要在架子上固定大半天,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连小便也不行,只能憋着。那时候真有小孩子游到一半就尿在裤子上的。
只不过每次耍完社火之后会有一包麻花的奖励,为了能给家里挣到麻花,我每年都会很踊跃地参加,直到上了初中之后才彻底淡出。
有一年可能是安排出了意外,北街的社火队竟然把我给漏了。东街的舅舅听说之后立刻赶来把我介绍到他们的社火队,游行那天舅舅就一直跟在拉着我的那台拖拉机旁边。
走到我们家门口的时候,我妈问舅舅我在哪,舅舅得意地指了指头顶,大家这才发现原来我被打扮成了一个美貌的小姐。那一刻大家都乐得哈哈大笑,这也让我在后面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亲戚们取笑的对象。
(5)
爷爷奶奶生了七个孩子,五女二男,除了大姑妈远在青岛之外,其他几个人都住得比较近。大年初二是女儿回娘家走亲戚的日子,这是我们家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
平时空空荡荡的院子和房间里全都是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人,二姑妈一家四口,最多的时候七口,三姑妈家人更多,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再加上第三代,光他们家一桌都坐不下。两个姑姑一家三口人一家四口人,再加上大姑奶家两口,四姑奶家五口,那一天我们家总共的人数差不多有四十个。这还不包括二大家,因为二大要带着堂姐堂弟陪嬢嬢去她娘家,否则很可能会突破五十人。
吃饭时家里往往要把邻居的桌椅板凳都借过来,好在人虽多地方也大,两桌在正房两桌在厦房,大家围坐着边吃边聊,那种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的景象是现在的小孩子做梦都想象不出来的。
这一天妈妈肯定是最忙的,洗菜,炒菜,煮臊子面,热馍,热酒,忙得不亦乐乎。好在姑姑姑妈表姐们来了都会一起帮忙,还能应付得过来。后来我和老婆接手准备年饭的时候,亲戚们的数量已经减少了很多,但仍然让我们俩手忙脚乱,那个时候我才体会到妈妈当初的压力有多大。
小时候的我很懂事,一直帮妈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临时去买用完的东西,像酱油、醋、调味料什么的。然后就是摘菜、洗碗,包括亲戚们走后收拾东西,都是我和姐姐要做的事。那时候觉得好麻烦,但心里仍然充满了无穷的欢乐。
忙过初二,剩余的时间全都是轻松惬意的日子,因为几乎天天都要走亲戚,也就不需要自己做饭,吃现成的就行。妈妈在腊月二十七左右会蒸上百个包子馒头,除了初二招待亲戚之外,其它时间早上走亲戚之前热几个当早餐,晚上回来要是饿了,热几个包子就当是晚餐了。
从初三到初十,那是爸爸妈妈一年中唯一能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的一个礼拜。
(6)
到上海工作的第一年,有一次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三姑妈去世了。当时我心里一阵酸楚,三姑妈当了一辈子农民,老实巴交的,每次聚会都是大家取乐和开玩笑的对象。三姑妈从来都是憨憨地笑着,既不生气也不辩解,似乎觉得能给大家带来欢乐是件挺骄傲的事情,没想到她竟然是爷爷奶奶的孩子中最先离世的一个。
不久三姑伯也去世了,再后来是二姑妈,2013年的时候三姑夫也因为糖尿病去世了。三姑夫最喜欢我,我也最喜欢到三姑家里去玩,不仅是因为有个只比我小两岁的表弟,大家能够玩到一起,更重要的是三姑和三姑夫对我都特别好。我断奶的时候就住在三姑家,据三姑说,三姑夫每天用大衣裹着我在街道上转悠,遇到别人夸我长得漂亮,三姑夫高兴地像是自己的亲儿子被夸奖一样。
自从妈妈去世之后,过年似乎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就连每年一次的回家都变得不那么令人期待了。没有了妈妈,那个家让我的牵挂一下子少了好多,一进家门再也看不到妈妈笑呵呵地迎上来说一句:“回来啦!”那种失落和懊丧让我甚至不想踏进那个家门,即便里面还有爸爸。
老一辈日渐凋零,从前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情景再也看不到回不来了,这种记忆也许从我们这一代开始将永远成为历史。女儿今年已经十三岁,却对家乡以及亲戚们没有半点眷恋,每次问她想不想回去她都会摇头。看着她抱着手机或者IPAD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一个人玩,我心里总会涌起一阵悲哀:孩子,你不幸生在这个时代,那种一大家子阖家欢乐的幸福感,你永远也体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