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那年关于纸人的那件事。
原先村里操办白事都异常隆重,连续几天,场面很大,其中奠桌旁会摆放纸人纸马之类的祭品。
对于祭祀性的东西,我们本该敬而远之,但小孩子的天性总是天真与无畏的,总之,那件事让我们得到了应有的教训。
对待很多事情的态度,本就跟迷信无关,不论何时,不论年龄几何,面对一些事,我们都应该心怀敬畏。
那是在应声虫事件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每年九、十月份之间,是我们小伙伴们例行去对面土崖上摘酸枣的时间。
土崖从南到北近千米的酸枣林,一共有四种酸枣,但我们格外钟意梅花井南侧的枣,虽然酸味大,但是有一股特别的香味。这里也离得河最近,崖下几步远就是。
就在大家摘的起劲的时候,隋明明指着崖下喊道:“快看!快看!”
我们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河道的芦苇丛里,横着一个白色的物体。
“是个死人!”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几个胆小的小伙伴立刻怪叫着跑走了。
的确,远远看去,那确实很像个横尸在地的死人。我心里也咯噔一下,没跑是因为我怕隋明明和其他几个人笑话我,他们估计也是这种心理。最后,隋明明提议,大家一起下崖到近处看看。
我登时对他刮目相看。看来我一直低估了他的胆量。
我们绕下土崖,来到白色物体所在的芦苇丛附近。说实话,我心里一直打着鼓,那个白色的东西越看越像人。怀着忐忑走到近前,来到近前,才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是个纸人。
这种东西在村里的白事上经常见到,再个从这里往南不远,有村里部分的坟冢。因为风什么的原因,被刮到这边来的也说不定。
纸人背面朝上,俯卧在草丛里。
隋明明得逞了,刚才的英雄气概得以延续。他大步走上前,用脚给纸人翻了个个儿。虽然是日头正盛的大中午,但纸人白惨惨的面部和粗糙的五官仍然让我感觉背上凉嗖嗖的。
几个人嘻嘻哈哈的把纸人当玩具互相扔来踢去的玩耍,没多久,纸人全身都脏兮兮的了,脸上还破了一个洞。
孩子的兴致来的快,去的也快。玩了一会儿,就都觉得无聊了。酸枣已经摘了足够多,天气又热,于是大家决定回家。
纸人又被随手弃在芦苇丛里。走出几步,我回头看了一眼,它歪在那里,眼神盯着我。
吃完晚饭,我回到自己房间。月亮已经爬上树梢,夜色在月华里沉寂下来,窗外的虫鸣和着河湾的蛙鸣,胡同里偶尔几声狗叫声。
我躺在炕上,似睡非睡之间,不自觉的回想起白天在芦苇丛看到那个纸人的情景。
最让我介怀的是那个纸人的模样,并且,现在脑海里的五官的细节比白天看的时候更加清楚。它的五官是用毛笔粗略的描上去的,脸上的破洞,让眉毛和眼睛变得扭曲,一边的嘴角也因此抬起,一副坏笑的样子,再加上腮上两个突兀的红点,整个样子更加恐怖。
慢慢的,我感觉那张脸的距离好像离我近了不少,我怀疑的眨了眨眼,可就在眨眼的空当,脸又近了些,几乎要贴到我脸上。睡意顿时散去,再一看,月光里,纸人就悬在我的身体之上。
我想挣扎可根本动不了,全身包裹着无尽的麻木和疲乏,想喊隔壁的爹娘,却发不出一点声响,那种无形中被紧紧束缚住的感觉让我害怕到了极点。
眼前那张脸更加扭曲的抵在我的额头上,我无助又绝望的哭起来。
被爹娘摇醒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但梦里的情形太真实,我心有余悸,迟迟不敢再睡。看着窗外又大又圆的月亮,我鬼使神差的从床上爬起来,趴在窗台上往院子里瞧去。
整个院子银光一片,在南墙边的梧桐树旁,站着一个白影,又是那个纸人,月辉如昼,它白的有些耀眼。
它笑着朝我招手,动作很生硬。我心里极其害怕,身体却不由自主的从床上下来,去了院子里。
纸人又招了招手,身形一闪,倏地到了院门处。随即院门开了,它又一闪,到了胡同里。
我跟着它一直走,一直走,穿过大街小巷,下了土崖的坡道,来到青石桥上。
纸人不见了。
桥面上还站着几个人,他们呈一排站在桥沿上。他们分别是隋明明和中午一起摆弄纸人的几个小伙伴。河面浮动着点点白光,岸边的芦苇和稍远处的树林森森染染,绵延到夜色深处。他们缓缓的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看我,又转过头去,我也莫名其妙的走过去排在他们旁边。
“跳下去。”
一个缥缈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我把一只脚伸了出去,其他人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转过头,看见爹娘顺着斜坡跌跌撞撞的跑下来,一边挥舞着胳膊一边喊着我。很奇怪,他们怎么来了。这么想着,脚也缩了回来。
这时候耳朵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只是尖锐了不少。
“快跳啊!”
我又把脚伸出去,我爹已经冲到跟前,一把拉住我,气冲冲的抬手给了我一个大巴掌。
“醒了醒了。”是我娘的声音。
脸上热辣辣的疼,我还躺在床上,爹娘就在旁边紧张的看着我。
原来还是在做梦。
再一看外面,天光已大亮。
梦里的情景历历在目,一环环的梦境,也让我很恍惚,现在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呢?不管怎样,我都觉得这个梦太奇怪,有必要跟隋明明说一说。
隋明明家院门大开,我找遍了里外屋都没人,正准备离开,隋明明的奶奶端着一个笸箩进来了。
“奶奶,明明呢?”
“在屋里啊,早上没起,一直在睡觉,叫也叫不起。”奶奶说着往里屋喊了一声隋明明。
“哎!”里屋答应了一声。
这就奇怪了,刚才我里外都看遍了。即使是刚刚走进去的也不可能,因为我现在就站在里屋的门口。一边想着,我又走进去,真的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
难道是噩梦导致我脑袋昏昏沉沉的缘故,以至于刚刚看漏了吗?
隋明明在床上睡眼惺忪的转了个身,一脸茫然的看着我。
“几点了还不起?跟你说点事,我昨晚……”
我边说边在床沿坐下,一侧头,看见他脸上有个奇怪的东西。凑近了一看,是个破洞,跟纸人的一样。
再看看他的神情,分明泛着梦里纸人的那种令人胆寒的笑意。
我大叫一声跳起来就往外跑,一到院子正跟隋明明的奶奶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这是?”奶奶问。
我哪还顾得上回答,直奔院门而去。
刚到院门,手臂被扯住了。是隋明明,或者说,是纸人。我感觉全身都凉了。
这时,隋明明的奶奶挎着布包走过来,指了指我俩说道:
“我去赶集,你俩好好玩,别打架。”
说着,隋明明的奶奶突然想起什么,又自言自语道,“对了,我得把院门从外面锁上,省的你们出去疯跑。”
我回过神来,冲外面喊道:“奶奶我不玩了,我要回家!”
话音刚落,隋明明扯着我的手突然撒开,直挺挺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吓得我赶紧缩到旁边的角落里。过了好一会儿,我还是一动不敢动,隋明明脸朝下趴在那儿也是一动不动,视线里却忽然多了个白色的影子。
我心想,爹你赶紧出现再扇我俩巴掌吧。哪怕一下子吓晕过去也好,省的活受罪。
纸人站在不远处,一脸扭曲的看着我。
怕着怕着,我心里一股无名火起。
烧了你。
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我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做饭的棚里拿了火柴,回来站在纸人旁边。拿火柴的手一直哆嗦着,火柴划废了很多根。好不容易点着火,纸人的胳膊突然抬起来抓住了我的手腕,火苗正好点着了它的胳膊,顺势蔓延到它身上,一下烧的很旺。手腕被炙烤得很疼,我赶紧往回抽,可是无济于事。火焰烧的噼里啪啦,还夹杂着一阵阵阴森的笑声。
眼看火要烧到我身上,我大呼救命。趴在地上的隋明明动了动,慢慢的抬起头来。
看他醒来,我冲他大喊:“明明!隋明明!”
不知道他听没听到我的话,慢悠悠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纸人,然后又看了看我,眼神一亮,我以为他要起来救我,结果他又把脸埋地上了,还自己用手扒拉了两把土把脸挡了挡。
好!你竟然装死。
就在这时,院门咣当一声大开,我爹走进来,我顿时放下心来。
打吧。我心里一横,闭上了眼睛。
脸上一疼,我再次醒过来。
我躺在床上,我爹举着巴掌还要往下落。我赶忙躲在一旁。
“醒了你就别打了,做梦干什么他也不知道啊。”我娘抢过爹手里的火柴盒说道。
“你小子越来越能了。做梦玩火,还嚷着要把房子点了。”
脸上很疼,但我心里对爹充满了感激。
天刚蒙蒙亮。
我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混沌一片。我最在意的是,我到底醒了没有?会不会还是在梦里。
不管怎么样,我还得去找隋明明。
到了隋明明家,我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一说,他裹着被哆嗦着,一会点头一会摇头。
“对……对对……是是是……”
原来,他也跟我做了类似的梦,只是没人拍醒他,经受了更多的恐惧。
第二天晚上仍是噩梦。
这事必须得解决。
第三天,我出了一个主意,隋明明听后拼命摇头。
太阳一落山,我跟隋明明抄着近道儿顺着河滩往对面土崖那边走。走大路遇到田里晚归的大人问起来不好回答,还有可能被告黑状,那样免不了又挨一顿胖揍。
近道儿正好从那天发现纸人的芦苇旁经过,再过去不远,上了崖上,再走一段,就是坟岗子。那儿挨着梅花井很近,本来就荒凉,大白天从旁边走,都觉得阴风惨惨,更别说晚上了。到了崖上之后,往前走了一段,看见蓝灰色的天空下,一大片黑色的影子,那就是坟地了。坟头高高低低一大片,树很多,都长得歪歪斜斜的,风一吹,树叶沙沙的响。一进入坟地,外界的声音似乎小了很多,远了很多。周围黢黑一片,又有点雾蒙蒙的,连照进来的月光也变得朦胧,偶尔还有哪个坟头上噼里啪啦的磷火闪烁。借着月亮微弱的光亮,脚踩着地上的断枝野草,我跟隋明明踉踉跄跄的在坟堆里走来走去,找最近的新坟,按照纸人出现的时间,应该是最近白事里丢的吧。隋明明抓着我的胳膊,手一直抖,我也一直感觉后脖子直冒凉气。
终于,找到了。
我先拉着隋明明蹲下,在坟前刨了个坑,然后小心的把包着背心的纸包拿出来放进去,填好,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一边磕头一边说着些请求原谅的话。一切停当,心里还是忐忑,怕不管用,但是已经这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也没有心思多待,起身就往回走。刚转过身,“啪”,一只手很有力的抓住了我的胳膊,全身的血登时就凉了,一下子僵在那里。我不敢转头,也转不了头,耳朵边一个声音颤巍巍的说道:“回去我还抓着你,我怕。”二话没说,我蹦着转过身去就朝隋明明噼啪一顿乱拍,一边拍一边大声喊着“让你吓我,让你吓我。”喊声有点歇斯底里,可能这几天的恐惧积累到了一个顶点,这会找个发泄的借口吧。隋明明捂着头吱吱哇哇的跑远了,我站着喘了几口粗气,这么一折腾,心里着实舒坦了不少,冷静下来,回头看看周围空荡荡的阴森摇曳的坟影子,突然明白了什么,顿时也啊呀呀叫着蹦跳着往回跑去。
那个纸人没再来纠缠,看来是原谅了我们。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我们也肯定不会胡来了。不过有相当一段时间,村里都在传坟岗子那里闹鬼,鬼叫连连,很瘆人,还有鬼影飘过,把几个过路的吓得够呛。
这件事很快就被淡忘了,小孩子的心总是那么宽。有一天早上,隋明明从后面赶上我,黑着眼圈跟我说,昨晚他梦到一个穿着背心的纸人在看报纸,吓得他一晚上没睡好。我想起那天晚上埋进去的用报纸包着的背心,可这么久了其他人都没再有事,为什么单单去找隋明明呢,又一想,第一次在河边看见纸人的时候,隋明明是最先碰也是最放肆的,估计只是跟他再恶作剧一下吧,谁知道呢。
本是殊途,互不搅扰,心怀敬畏,方得各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