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小义庄(十二)

        天蒙蒙亮,南埠的祠堂前已聚满了人。

        经历了昨夜惊魂,无人再质疑祭祀的必要性。老人们翻出箱底的旧礼器,妇女们准备祭品。青壮年都来到村西南的麦田,准备栽下新的马缨花树。

        村长郑重地将那块盔甲残片供奉在临时摆起的香案上,旁边摊开着那份泛黄的血契。香烟袅袅升起,奇异的是,烟气不散,反而向南沟方向飘去,如同一条无形的通路。

        “这是在指引我们。”老族长喃喃道,“祖先在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我与几位老人商议后,决定按照族谱上记载的古礼进行祭祀。需要三牲祭品、五谷杂粮,最重要的是——需要一位尹姓直系后裔长子的血滴入香炉中,以示血脉相连的誓言。

      “平安就是国朝公的直系子孙,他也是长子。”四婶轻声提醒,“但他那状态......”

        众人目光投向角落里的平安。他安静地坐在木凳上,眼神仍有些涣散,但比昨夜稳定了许多。当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他缓缓抬头,突然目光如炬:“我愿意,这是我的责任。”

  祭祀仪式在午后举行。全村人跪拜在祠堂前,香烟袅袅,烛火烁烁,鞭炮轰鸣,祭品排列有序,一摞摞的纸钱被点燃。村长高声诵读血契内容,每念一句,众人跟读一句,承诺重守信约。

        当念到“世代祭祀,不忘恩义”时,平地忽然起了一阵旋风,卷着纸钱飞旋而上。几个眼尖的村民低呼——他们看见风中隐约有人影,仿佛有看不见的魂灵正在人群中穿梭聆听。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村长扶着平安,他将手指割破,让鲜血滴入香炉中。

        “以血为誓,诺不轻毁。”平安的声音出乎意料地稳定,鲜血滴入香炉的刹那,地面似乎微微震动。

        村西南,我捧着那包来自小义庄的马缨花种子,将种子一一撒入坑中,村民们轮流上前培土。当最后一抔土覆盖上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一片云,细雨悄然而降。令人惊异的是,这雨水中带着淡淡的马缨花香,淋在每个人身上。

        “看!快看!”一个孩子指着刚培土的地方。

  湿润的泥土中,一株株嫩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舒展叶片,迅速长高。不过一炷香时间,已长成一片一人高的小树林,枝头结满鲜红欲滴的花苞。

        全村人目瞪口呆,继而纷纷跪拜。这是超自然的神迹,无疑是小义庄的回应。

        雨停时,小树已亭亭如盖。大家惊奇的发现,尹平安头上的白发竟生出了许多黑丝,眼神也清澈了许多。

        “我想起来了,”他轻声说,使劲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在南沟里,这些年陆续有人进去没能出来,或者回来就病了疯了的,其实......”

        村长面色凝重:“到底是什么?大家一直都感到奇怪,难道是......”

        “对,他们都是祭品。”尹平安的声音带着寒意,“因为我们停止了祭祀,小义庄需要能量维持存在,就只能自己索取。”

        这话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植树和祭祀只是第一步。”我说,“花姑奶告诉我,需要找回所有迷失者的魂魄,他们被困在小义庄,无法超生。”

        此时,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拉她母亲的衣角:“妈妈,昨晚我梦见一个穿绿色长裙的小姐姐,她说她叫小翠,让我把这个交给大勇叔叔。”

        小女孩递过来一个用马缨花编成的手环,新鲜得仿佛刚刚采摘。

        我接过手环的瞬间,眼前忽然闪过一幕奇异的景象:南沟深处,小义庄(清风寨)若隐若现,雾中隐约可见许多模糊的人影在徘徊,其中几个面孔依稀可辨——是村里这些年来失踪的人!

  景象消失后,我坚定地对大家说:“仪式还没有完成。我们需要进入南沟,在小义庄举行安魂仪式,让被困的灵魂得以超度。”

      人群骚动起来,进入南沟无疑是危险的。但此时,新植的马缨花树无风自动,花丝纷纷扬扬飘落,在空中组成一个清晰的箭头形状,指向南沟方向。

        “他们给我们指路了。”尹平安说,他的眼睛现在完全清澈了,“我愿意带路。我记得怎么安全进出。”

        最终,由我、平安、村长、四叔和几个胆大的青壮年组成队伍,带上祭品和礼器,决定在天黑前进入南沟,完成最后的仪式。

        当我们踏上通往南沟的小路时,村西南的马缨花树忽然全部绽放,红得耀眼,如同一条血色的路标,确保我们不会迷失归途。

        南沟的雾气依然弥漫,但这次,它在我们面前缓缓分开,让出一条小径。小径两侧,隐约可见许多半透明的人形站立,默默注视我们通过。

        尹平安低声说:“不要直视他们,也不要答应任何呼唤。跟着花香味走。”

        越往深处,雾气越浓,但那股马缨花的香气始终指引方向。终于,我们来到了一片开阔地,这里没有雾气,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坍塌的城堡,一块残碑侧倒在荒草中,隐约可见“清风寨”的字迹。旁边有一株被砍伐的马缨花的腐烂树桩。

        残破的门洞前,站立着一个我熟悉的身影。

  “花姑奶。”我恭敬地行礼。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暖暖的微笑:“你们来了,比我想的要快。”

        她指向枯树桩周围的地面:“这里埋着南埠背约后的牺牲者。他们的魂魄被困于此,无法超生。”

        我们按照指示,在树桩周围摆好祭品,点燃特制的安魂香。香烟升起,形成一个个模糊的人形,然后缓缓消散。

        随着仪式的进行,周围的雾气中逐渐显现出越来越多的人影,有些穿着现代的衣物,正是这些年来失踪的村民。他们向我们鞠躬致意,然后身体变得透明,最终化作点点星光升空而去。

        最后只剩下一个姑娘的身影——正是多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个绿衣姑娘。

        “小翠?”我试探着问。

        她点头微笑:“我是小义将军的女儿,当年与父亲一同战死清风寨。感谢你们让亡灵得以超生。”她指向那棵枯树桩,“但要让两界恢复平衡和信任,还需要最后一步。”

        她解释,还需将那块盔甲残片埋在这棵马缨花的树桩下,并用南埠村七户尹姓直系后裔的井水浇灌。这样,马缨花树才能真正连通两界,恢复守护。

        我们记下要求,小翠的身影开始逐渐淡化,临消失前,她突然说:“三天后的血月之夜是最后期限。若不能完成,裂隙将永久闭合,清风寨将真正成为孤魂野鬼的聚集地,再无法守护南埠。”

        血月之夜?什么是血月?小翠没有回答,悄然隐没。

  带着这个新的任务,我们迅速返回村庄。夕阳西下,当我们走出南沟回头望去时,似乎看见雾中有一个披甲将军的身影向我们拱手致谢。

        回村后我们立即行动,收集七户尹姓直系后裔的井水。大多数人家积极配合,唯有一户——尹老七家坚决拒绝。

        “我儿子就是进南沟后疯的!我再不信这些鬼东西!”他怒吼着将我们赶出门外。

        距离血月之夜只剩一天,缺少最后一户的井水,仪式无法完成。我们焦急万分,却无计可施。

        当晚,尹老七做了个梦。梦中他见到了儿子——那个因进南沟而精神失常的青年。儿子不再是疯癫模样,而是清晰地对他说:“爹,我需要井水才能安息。还有很多人像我一样等着呢。”

        次日清晨,尹老七红着眼圈敲响村长家的门,手里捧着一罐井水:“拿去吧。我儿子......他托梦给我了。”

        大家长舒了一口气,井水终于集齐了。可依旧满怀焦虑与不安,“血月之夜”四个字就像一块巨石死死地压在每一个南埠人的心头。

        太阳即将落山,最后一束光斜洒在南沟上空,把一片乱云染得诡异的殷红。

        当西天隐藏了最后一抹亮光,天空骤然漆黑如幕布。月亮的影子开始显现于东天。大家知道“血月之夜”来临了!

        可是今晚的月亮并没有任何不同。依旧皎洁温馨。可这样月亮反而让大家有一种莫明的紧张。

  我们准备妥当,再次进入南沟。依照小翠的指示,将盔甲残片埋在马缨花枯树桩下,然后轮流用收集来的井水浇灌。

        当最后一滴井水渗入泥土,大地轻微震动,那棵巨大的枯树桩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出新芽,抽枝长叶,最终开满血红的马缨花。

        “血月!血月!”不知谁低声叫了一句。

      大家抬头望向天空,刚刚还清亮清亮的月亮,不知何时竟变得大如磨盘,像一个硕大的红灯笼,四周萦绕着血红血红的光:蠕动、飘移、扭曲、散开......

        突然狂风大起,开始吹自西方,接着是南方,随后是东方,最后是北方。四股狂风纠缠在一起,愈卷愈大,汇成一股扯天连地的龙卷风。中间夹杂着马缨花的红色花丝飞扬到空中,映得满天血红。似乎还有刺耳的吼叫声。大家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只是伏地使劲叩头。不知什么时候,吼叫声突然停止了,龙卷风也随之骤然消失。四周一片死寂,月亮依旧皎洁地挂在天空,似乎是一场梦,什么都没发生过。

  柔和的月光洒满整条南沟,这时,大家眼前似乎展开了一块硕大的屏幕:无数半透明的人影从四面八方显现,向我们鞠躬致谢,然后缓缓升空消散。最后出现的是小义将军和小翠,他们向我们拱手致意,身影逐渐淡去。

        “安息吧,”我低下头,双手按在胸前,轻声说,“终于都安息了。”

        回到村庄时已是深夜,但全村人都在焦急的等候。见到我们喜极而泣,纷纷跑过来与我们拥抱在一起。

        一切终于都过去了!

  第二天,大家惊喜地发现,那些多年来患有怪病的人竟大多好转了。尹老七的儿子虽然没能完全恢复,但已经能认出亲人,并能简单交流。

        新植的马缨花树一夜之间又长高了许多,花开正艳。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天然石碑,上面隐约可见文字,记载着小义庄与南埠的盟约。

        自此,南埠村恢复了祭祀传统,每年清明和中元节都会隆重祭祀小义庄。南沟那棵神奇的老马缨花树花开不败,成为两界联系的象征。而南沟也不再是禁地,但村民们始终谨记约定,不过度打扰那里的安宁。有时在月圆之夜,还能隐约听见似有似无的歌声,像是古老的战歌,又像是安魂的祷文。

        尹平安完全恢复了健康,后来大学毕业回到村里办起民俗文化馆,自己担任讲解员,专门讲述小义庄的故事。他说,这是他与小翠的约定——不让人们再次遗忘。

        每当马缨花开花季节,南埠村总会飘散着那种特殊的香气,它提醒着人们:诺言不可轻毁,亡灵并非可怕,遗忘才是最大的背叛。

        在我离开南埠的那天,背包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绣着马缨花图案的护身符。我知道,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祝福与提醒。

      人世与灵界,因诚信而相通,因背约而隔绝。南埠的故事结束了,但世界上还有无数这样的约定正在被考验着......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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