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被扼杀的初恋

《渐行渐远》系列之十七


暮春的一天,我去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亲戚家,和他喝茶聊天。他单家独院,慈悲为怀,收了十几只流浪猫。坐了好大一会儿,才感觉到院子里空荡荡的,一只上窜下跳的猫咪也没有了。我问他猫咪是不是也犯了春困,躲起来睡觉?

他说,到了这个时候,公猫咪发情,为了和外面的母猫相亲相爱,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四处寻找,要么被另外的同样欲火难耐的公猫杀死,要么打败了所有的情敌,称霸一方,乐不思蜀。他说亲眼目睹过,一只发情的公猫看见了母猫,而母猫也许年幼无知、不解风情而害怕公猫,也许不喜欢或不爱这只公猫,立刻回屋躲藏,因为有主人的保护,公猫不敢去和母猫耳鬓厮磨,倾诉衷肠,就蹲在房顶上死守,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到最后,不是感动母猫前来“相亲相爱”,就是饿死以殉情。        

不独猫咪,鸟儿也同样如此。很多人都知道一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诗人元好问在远游的路上,遇到一个捕雁的人,杀死了一只雁,已经逃出去的死雁的伴侣,痛不欲生,声声悲鸣,从空中投地撞死。

又不独猫咪和鸟儿,人也不甘示弱。我相信人类历史上诸如《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多如牛毛,而最感动人的,当属“尾生抱柱”的传说。《庄子•盗跖》里说是一个叫尾生的年轻男子,和他心仪的女子相约于桥下,但等了很久,女子也没来,河水猛涨,尾生抱着桥柱子坚持等候,结果被活活淹死。

我觉得尾生实在太傻了,而那女子又为什么没有来赴约?这让我想到很久以前一个同学的初恋往事:

那是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当我们很多同学还在“性爱”黎明前的黑暗中摸索,他就“率先垂范”了。如果说宛然早春的鲜花,我们还在战战兢兢地“含苞”,他却是胆大妄为地“怒放”。   

他和我是“发小”,作文写得好,在全校同学的作文中出类拔萃,尤其是“检讨”和“情书”堪称范文。他爷爷过去是一个“私塾”先生,爸爸先给领导当秘书、后来自己当了领导,算得上家学渊源,他的理想就是长大后当作家和诗人。

我们是文艺班,向贫下中农宣传毛泽东思想,是我们神圣的使命,所以去农村演出是经常的事情。    

金秋十月,农忙结束后,我们班去几十里外的一个被称为“产粮大区”的丘陵公社演出。为了表示学校的高度重视,校长亲自带队。

全班同学分男生女生,住在两间大仓库里。晚饭是大队安排的,五十多个师生就蹲在稻场的地上吃。吃完饭,校长、老师和几个班干部在检查搭好的舞台,要演出的同学忙着涂脂抹粉。

我和他不会唱歌跳舞,就往住宿的仓库那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话。他问我读没读过古代民歌《上邪》,我说没有读过;他又问读过《卜算子•我住长江头》没有?我说没有。他就背给我听:“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为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换了一口气,接着背:“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几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我似懂非懂,不仅对他的胆子,更对他的知识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把我的衣袖扯了一下,用眼神向我示意:到田埂那边的几棵大柳树下。于是,我和他避开众人,到树下站好,我等着他说话。他踟蹰了好一会儿,呼吸都有些沉重,用眼角瞟了我几次,仿佛在打量我值不值得他生死相托,绝对信任。      

夕阳西下,晴空万里。秋日黄昏的树林淡灰色的剪影轻盈又清晰,几缕青烟在袅袅飘升,消散在蓝天白云之中;远处的农民扛着锄头和齿耙,赶着耕牛从田埂上回家去。宿鸟归林,从稻场那边叽叽喳喳吃饱了的麻雀,一阵风似地飞来飞去。      

他决心下定后,显得很镇静,语气淡得像白开水,仿佛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话:他今晚要和班上的一个女同学约会。

我很惊讶,又羡慕又嫉妒,才一个月的时间,就和全班最漂亮的女同学好上了。他指着远处的灌木丛说:等天黑了,就在那里见面。我知道同学们个个都睁大了警惕的眼睛,搜寻“不正当”的蛛丝马迹,提醒他千万不要被抓住。

他说:“你看那个小路口,你晚上就在那里守着,有人来,就吹口哨。”

我点点头,替他操心,说:“路这一头我守,那一头咋办?”他说那边有另一个女同学守望,我只管好这边就行了。      

天黑得很快,稻场那边锣鼓喧天,欢歌笑语,更显出这边的宁静凄清,寂寥落寞。他往那杂草丛生的低矮的灌木林走去,我在他身后不远处跟上。然后就按他说的,在小路口停下,找了块大石头当凳子坐。草木稠密,我从草叶的缝隙可以观察远处的情况,而外面却看不到我。四周悄无声息,我有点害怕,风吹过来,禁不住微微发抖。

时间过得好慢,我百无聊赖,就数天上的星星,一个耀眼的流星,风驰电掣划过繁星闪烁的夜空,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过了好久,又有一颗流星,但没那么匆忙,从容不迫地在天上逍遥漫步。      

大半夜过去了,我困得不知不觉歪靠小树睡着了。猛然间,忽忽拉拉的响声把我惊醒,他从里面出来。月色星辉里,他苦丧着脸。原来那女生没来。      

后来,他穷追不舍,明察暗访,终于弄清楚了那个女生为什么没来:有人到校长那里告密。校长和班主任就安排了班上的一个女干部看住那个女生,女生走到哪里,班干部就跟到那里。那女生先是假装睡觉,想骗过看守她的班干部;结果弄假成真,她真的很香甜地睡着了。

他不仅痴情一片地苦苦等候了大半夜,而且那女生在校长和老师的劝说下回心转意,拒绝和他交往,他气得七窍生烟,发誓要报仇雪恨。      

转眼就到了冬天。我们在学校住读,男生宿舍在山岗上,一排六栋教室的最后一栋。每天晚上被子捂到嘴巴睡,听着北风呼呼地从天而降,在地上打几个滚,又腾空而起,树枝咔嚓地碰撞,地皮都要被揭开一层,门窗外面似乎有人不停地推搡。

那个晚上,又下起了大雪,只看见外走廊昏暗的路灯下,鹅毛大雪翻卷飞舞。半夜三更被尿憋醒了,实在忍不住,穿着棉袄棉裤爬起来,厕所还在走廊外面,黑咕隆咚地好怕人,又冻得哆哆嗦嗦,干脆就躲在门口房柱旁边撒尿。刚完事,突然看见一个黑影在雪地上滑过。揉揉眼睛仔细看看,原来是他!他把凳子翻了个身,四腿朝天,他弯腰站在上面,在雪地上飞快地滑行,不一会儿就从坡上溜到了坡下。    

我十分好奇,也不觉得冷了,拔腿就追。环顾四周,只有漫天的飞雪,四下静悄悄的,无意间看到了一排住房,那不是校长的家吗?猛然想起老师说起学校要批评他的事,感觉到他要做什么了。想劝他打消念头,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他在冰冷的地上找了两块大石头,对着校长家的窗户砸去,玻璃破碎的“哐当咔嚓”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地响。

不一会儿,屋里灯亮了,传出喝斥和“抓坏蛋”的叫声,吓得我撒腿就往回跑,一头钻进了被窝里。他紧随着我窜进宿舍。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手电筒的灯光到处乱照,我蜷缩着大气也不敢出,学校保卫科长兼民兵连长带着几个人杀气腾腾地闯门进来,拉开屋里的电灯,学生们都从睡梦中惊醒,一个个睡眼惺忪地看着来人。    

保卫科长仔细观察地上的雪迹,按图索骥,站到惶恐不安的班长床前,死死地盯着一脸茫然的班长的脸,好一会儿说:“他是学生干部,绝对不是他,看看上头的是谁?”

一阵扒床声过后,上铺的那个人高马大的同学被揪了下来,迷迷糊糊的问:“咋回事?咋回事?你们干什么?”

保卫科长咬牙切齿又斩钉截铁地说:“你干的坏事!我们是顺着雪印找来的,铁证如山!来人,把他押到校长办公室审问。”    

大个子被押走后,不仅我们宿舍,连隔壁宿舍的人也探头探脑地凑了过来,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大个子不会干这种事;有的说人心隔肚皮,坏字也没有写在脸上。天快亮的时候,大个子终于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回来了,嘴里还在咕噜着为自己鸣冤叫屈:“是哪个狗日的把校长家里的玻璃砸了,硬说是我搞的,把我整了半夜。”    

过了几天,一切都风平浪静。我和他为撵一只野兔,追到后山的松树林里。想到砸校长窗户的事,我不知道是责备还是赞美他:“你胆子也太大了,敢砸校长的窗户。”

他铁青着脸,用手里拿着的木棍猛抽枯树枝,咬牙挤出几声冷笑,愤恨地说:“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爱情是不畏艰险、不惧生死的!他毁了我的初恋。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几十年过去了,我记不清是不是他说过的话:杜鹃啼血,完全是信口雌黄;猫咪叫春,声嘶力竭,寻死觅活,才是货真价实的声声泣血,只不过那鲜血别人看不见,因为它不流在眼睛,而是流在心里,猫咪因为这看不见的鲜血,而发狂拚命。



2023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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