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昔怀江海，平生混泾渭。”

万林谷，早春时节还是光秃秃的，何况这被毁坏过的地带，但若仔细看来，低矮的枝头含苞也已经蓬勃欲发。原本涓涓细流因为地势改变已经汇成了一湾一湾的湖水，倒伏的树与嶙峋的石将之分隔得高低错落，仿佛天上摔碎的镜子。

白衣白发的青年趺坐在巨石旁，抚着古琴，悠悠地唱着一首诗。

“千载契风云，一言忘贱贵。”

皂色的靴子踏过枯枝，怀抱一柄黑赤相间的长枪，靠在不远处的一块异石上，掰了截带红果的枯枝，一下一下地和着拍子敲。

“去去访林泉，空谷有遗贤。”

倒春寒时节，雨过时分天尚阴，忽然有了阳光抚身的暖意，微潮的地面上也泛出了茸茸的暖光，风都不再料峭。

“言投爵里刺，来泛野人船。”

半里晴光忽自灭，黑色与淡金的天门洞开，那双洁白不染尘的长靴甫一落地，脚下的荒草便成了半坡的青绿，石上的奏琴人化作了青衣，黑衣的神明失去了踪影，无形的暖光凝聚出了实体。

“铮——”

圣灵恍惚了一瞬，发现自己落入了幻境之中，刚想发作，却看到了熟悉的白衣金绶，峨冠彩绦，那是连天边流霞都愿为之驻足的，祂的——

“父神。”

“此地，是我让奇皇与阅天机助我所塑，此境之外，我无已实体。圣灵，陪我走一走吧。”

“那时这里山高林密，野兽遍布，被空域和沉域驱赶的许多妖邪之物也藏身其间。又因其地脉初生，山河不稳，时常地动海啸，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圣灵，你还记得人类是何时出现在这片大地上的么？”

“空域某次祭典，那个谁，祂忽然离席，回来说中域有了新的生灵。”

“那时你还小，没见过最早的人类是什么样子。蒙昧之时，和灵族差不了多少，只是太弱小，却又很聪明。祂说，人类是应万象演化而生，比之灵族更为混沌，不能再放任这个新的族属像灵族那样，浑浑噩噩下去了。”天尊笑了笑，“因这句话被听去，灵族不少部族就不再供奉祂。”

圣灵很不习惯地跟在天尊身后，数百年来，仰望祂，追随祂的有很多，多到数不清，祂已经不需要引导者很久了。忆及少年时，他总是望着父神高大的身影，目光炯炯，无比崇敬，那时，他还在纠结一件事——

“父神，孩儿心中有一不明处，寻不到解答。”

天尊微微抬眼，轻声问道：“哦？怎么了，小圣灵。”

“孩儿近来详观了‘灵族’，发现他们和中域的人类不一样，无男无女，因情由欲，才分出区别来，此之前一片混沌，因而灵族行为放诞不羁，从无规矩，这不是什么好事。孩儿不明，为何父神不以神力重塑其族，使之初生之时便定下分别？

天尊闻言，沉吟片刻，“你可知道，灵族为何如此？”

圣灵答道：“孩儿知晓，它们是应混沌之气而生，后来因为分居空、沉两域，各自有了一些力量的变化，但是其他的……”圣灵鼓起少年圆圆的脸，“没有变化！”

“圣灵很不喜欢灵族这个样子吗？”

“不喜欢，不好！前几天我和席萝出去玩，看到两个灵族……”小圣灵涨红了脸，“太可耻了！”

天尊刚想说什么，圣灵补充：“都是公的！”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太过分了，师父和奇皇是怎么能允许的？”圣灵不解，“您不是也在教化族属吗？擎光家的老族长昨天还因为夜宿灵族的桃柳家，打了他孙子一顿呢。”

“小圣灵，你忧心的事情没有错。”天尊叹了口气，“但有些事，不是你教了，他们就会听，或者能听得懂的，都得慢慢来。

“灵族啊，或许缺一个榜样吧。”

圣灵想，什么是榜样？

待到又望着天尊持光而行，驱离黑暗，信众拜服的身影时，忽觉得，这不就是么。

他决定要让冥灵和席萝都支持他，但是冥灵害怕天尊也躲着他，总呆在三神当演道三子师父的那位身边，席萝则整天在沉域跟着奇皇疯，和那些巨型神兽们打得火热，这他非常窝火。

“圣灵，你怎么又欺负冥灵。”席萝回来，带着沉域灵族供奉的皮毛走进了他们演道三子上课用的偏殿，地上两个家伙扭成了一团，根本没顾上她。

“你们是打算保持这个样子等到师父来吗？”席萝抱臂看热闹，“我押圣灵赢，但是今天肯定会被罚。”

“凭什么又罚我！”圣灵嗷嗷叫，“他和几个灵族跑去那种地方让我抓到，打他算轻的。”

冥灵红着眼睛：“胡说八道！去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们跟我说是喝茶谈心的。”

“你撒谎！”

“你栽赃！”

“啪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起，席萝一脸揶揄，“所以圣灵，你为什么也会出现在那里呢？”

地上两个猴愣住了，回头怒视席萝，结果看到了那袭熟悉的青衫，悻悻地各自爬起来行礼，“师父。”

青衫的神明没问，只不过在新的授书开始前，让三个皮猴一起抄了十遍《清静经》。

席萝不开心，铺纸研磨的时候直扁嘴。

“席萝，是不是觉得，他们两个幼稚的家伙连累你了？”那青衫神明声音压得低，可分明瞒不过两个耳聪目明的少年。

红衣的未来女神把一叠纸立起来，挡住半张脸，望着上座的青衫神明，没做答。

“你们同化于演道，乃为同胞兄妹。席萝，若今日我放你旁观，来日便有宵小之辈会借此嫌隙生事。”青衫神明正色，合上席萝抄的经卷，看向底下还在奋笔疾书的两个少年，“这话我不仅对席萝说，也对你们说。灵族也好，未来或有的诸多族属也罢，他们眼里，恩威如天象，难测，但也可利用。于信众与被庇护者来说，所求大多是为利己。故而他们无有，也不能要求他们具备辨明哪位神明好或不好的能力。演道三子所示，必有人效仿。这于你们来说，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神明教引而垂范，示正法，使众从之。”祂看向红衣的少女，“席萝，现在还觉得自己冤枉么？”

席萝眨眨眼，轻快提笔，“不冤，一点都不冤，您罚得太对了。”

这时圣灵忽然开口：“那若是教了，垂范了，他们依旧不学，依然故我呢？”

“好问题。”青衫神明问正若有所思的冥灵，“冥灵，你会怎么办？”

冥灵一时答不上来，又轮到席萝，席萝本想着：不听话就揍一顿。但方才师长一席话让她也觉得这太鲁莽了，也摇头作不知，于是轮到了圣灵。

“我？那就给他们立规矩，不听的，就罚。我不够让他们听话，那就请父神定论。等规矩成了习惯，就不用我再教了。”

“若还是不成，怎么办呢？”

“还不成？”圣灵目露寒光，“那还留着做什么，当祸害吗？”

冥灵和席萝惊异地看向圣灵，又齐齐转头看向共同的师父。

“恩威并施可，但手段也只是手段。”青衫神明的态度却没什么变化，也一样点评，“想要一个族类移风易俗，单靠教和规矩是远远不够的。”

圣灵皱起眉头，心道：那还要什么？

他想起了天尊说的，“缺一个榜样”。

“我很少来中域。”天尊侧立在一片小池边，清澈可见水底落叶的颜色，偶尔路过几只漂亮的鸟儿，在里面扑腾起水花，梳洗它们反着彩光的羽毛，可惜太浅，几下就浑浊了，鸟儿飞走，才慢慢地沉下去。“灵族虽生于混沌，可那时没有中域，空域待久了，受不得浊气，沉域待久了，受不得清气。等中域诞生，灵族即使想迁居，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那是妄想。”圣灵道：“我至今都认为灵族不可能愿意搬到中域，翎毛之属中，修为深厚的不介意中域的清浊交杂，但是草虫之流若要移根换土，就会面临灭顶之灾。迁居之计推行了几百年，又有几个部族真正到中域了，先去圈地打架的倒是不在少数。”

“诸多难行之处，我和祂曾尽心竭力。”

“可灵族没有理解您的良苦用心。”圣灵愤愤，“祂也没有。说什么尊礼教化，灵族都是无利不起早之辈，最后不还得是以中域的膏腴之地利诱？我和那家伙不同，祂只说好不说坏，说一半留一半，我自然是要讲清楚利弊的。”

“你的利弊，是让灵族不要去开拓缔造一片新的家园，而是和神眷族联姻么。”

“和神眷族联姻不好吗？这和那家伙提出的教化手段也并不违背。何况神眷族与灵族的婚姻往来那时也不少了。”

“但你要灵族，举凡与神眷有婚姻者，都得信奉你。”

“我要他们信奉的是您，我的父神！”

两位空域的神明相向而立，又一次陷入了对峙中，此情此景，宛如当年——

演道三子作为护域神的候选，独自演道，获得了自己的眷族。他很是骄傲自己分给眷属们的，是自身力量演化的火焰，虽然眷属力量不足，但是金与红的火焰也还挺看得过去，不像冥灵，交给司律氏的竟然是音律和歌谣，更别说席萝将沉域的战龙部族作为自己的眷属，像个野丫头一样骑着少主墨鳞到处兜风。

接着，他前去联系了不再供奉“圣师”的灵族，希望乘着这股东风，能够让他们来信奉自己的父神，但那几个部族骂圣灵是“猖狂小子”将他撵了出去。

“我们几家就是嫌那念书烦人规矩多才走的，你居然让我们去信奉天尊？祂规矩比你老师还大，咋滴，不戴锁就戴枷啊，滚滚滚，快滚！”

圣灵气急败坏把这几个部族告到了天尊面前，那是他们之间关于灵族改信仰的第一次激烈争吵。

“神明于世，不是为了信奉存在的。”天尊难得训斥圣灵，“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要信奉神，甚至还拿着我的名号出去示威，圣灵，这是错误的。”

“那他们打算信谁？根本不想当护域神的师父吗，还是沉域那个就知道打架的奇皇？父神，您和师父都说灵族有问题，需要教化，难道让他们去信奉一个正确的神明，是不对的吗？”

“信奉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天尊无奈，心里发愁，“圣灵，你也不能陷我于世人的妄想之中。”

闻言圣灵不可置信地叫出了声，“我没有在害您！您怎么会这样认为，您是空域的创世神啊，是未来三域继承者的父神，我是那么崇敬您！

“父神，您怎么可能是不对的呢？”

而如今——

天尊没有继续和圣灵的争执，只是克制地回绝，“他们现在追随的神明是你。”祂摇头，叹道：“你践行了坚信的规则。”

“所以圣灵，于‘域界之治当归一’的目标上，我从来不认为你是错的，亦认为这是一条可行之途，哪怕你师父反对，奇皇处处阻挠，灵族拒不配合，甚至你造成地脉阻塞，灵气枯竭的危机，我都愿意为之弥补，哪怕代价是沉入地脉，形神俱灭。”

“我没想到清气会消耗的那么快。”圣灵的眼神里终于出现除了高高在上和愤怒以外的情绪，祂愧悔道：“我以为可以再等一等去修复地脉。”

天尊的目光闪了闪，闭了闭眼，转而叹道：“我也有错，没有亲自去裂隙看一眼。”祂神情悔恨，“所以我始终不明白为何祂称裂隙‘域界的背面’，不明白祂为何始终深深怀着对裂隙的敬畏，也就看不清自己，无法与自己的背面达成和解。”

“不，父神，您没有错……”

“这是我的错误，我身为创世神，却不能正视自己的欲望，这一点，我不如奇皇。”

“那个莽夫不能与您相比！”

“圣灵，你知道裂隙到底是什么吗？”

“知道……是人心的裂痕。”

“也是我们的一部分，是域界、是所有此间生灵心的暗面，是我们的影子，我身为光明之神，却不肯去看一看，任由对此无所知的你去封印。”

“那不是您的错，是那家伙的放任……”

“圣灵，没有谁会不犯错，神也一样。”天尊深深地看着圣灵，“但我们因影子而完整。”祂指向圣灵背后的空间之门里那片浓郁黑色，“它与你始终同在。”

“呵……人心的裂痕，域界的暗面，既然那是所有人都畏惧的，能毁了整个域界的东西，那就应该封印它，不是吗？”圣灵斩钉截铁，“祂口口声声要宽容，遵承诺，不也试图驯化裂隙之灵，最后又利用了它，和我有什么区别呢？”

圣灵别过头咬牙，“它甚至还出现在我的身上，我用过很多方法，净化它，但它一直在……我就认了，那大概就是灵族的怨魂们对我的诅咒吧。”祂仰起头，“所以我封印，然后炼化了它，它现在……很听话。”

天尊的目光颤了颤，目光里透出了极为复杂的情绪，最后归于了沉寂。

这位神祇背向圣灵，缓缓踱步，渐渐地，融进了一片白光里。

“裂隙生灵本身很难，”暖光里透出的声音分外悲凉，“唯有那一个，因为域界广大，众生繁多，欲念积聚，虽本无情无智慧，却因……祂而生出善念。

“使世间至暗的一面能成为一个‘人’，前来渡神明与灵族共铸的劫，是祂为此间所有域界，留下的最后生机。”

白光散去，暖融融的阳光也淡了几分，竟生出了曲终人散的凉。

圣灵还没来及拽住消散的衣袖，就感到一股磅然的恶意压迫而来，祂本能地避开，也被森冷幽深的黑色刺伤了手臂。

“何人偷袭？！”一回头，本以为是三古奇皇下黑手的圣灵震惊地看向对面那个一模一样，全身皆黑的浓稠流动的，他的影子。

天尊刚刚才说，裂隙成灵很难，时间、对应的本体，以及是否被赋予过“念头”，然而此时此刻，祂的影子活了，带着无穷的、纯粹的恶意。

“是谁在算计我？”圣灵一边对抗自己的影子一边想。

祂接到奇皇战书，听到千年未再听过的笛声，于是追着奇皇来到中域，然后见到了失去形体的父神……对，要见到父神必然是处在天尊、奇皇、阅天机三者同时搭建的幻境之中，所以——

圣灵阖目定神，周身光华绽放，犹如一面聚集了阳光的镜子，灼目却没有温度，带着浓重的杀意，射向四周，祂要探知这个幻境的边界。

可祂却发现竟然没有边界，而那方才回避剧烈光芒的影子又随形地跟上来，不远不近地缀着。

“它为什么会活了？”圣灵想，即便是在幻境中，这个炼化过的裂隙也不应该有自己的意识，所以是谁赋予了它意识？阅天机一介凡人，护域神之力有也不会用，天尊形体已灭力量有限，总不能是三古奇皇？

“呵，怀疑到我身上？”枯焱铛的一声，赤黑二色的火焰化出了凤鸟的形状，“看来天尊是把你给教傻了。”

圣灵其实没有那么容易被激怒，但是真的很讨厌奇皇，以及其神的这张嘴，懒得反驳，一道淡金光就朝着奇皇砸了过去，然而对方根本没躲，圣灵的影子挡在奇皇前，吸走了淡金的光。

“呵，你们就只会这招吗？”圣灵嘲笑道，“阅天机，我以为你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原来也只会用用如此低劣的阴谋诡计。”

“你在放什么狗屁。”奇皇骂道，“不过说到阴谋诡计，圣灵，你才是真行家。”话音未落，枯焱就到了圣灵面前，“炼化墨龙的时候，席萝是什么感受，你体会了才不到一分。”

“你怎么会知道。”圣灵对了几招，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不过也不重要，席萝已经死了。”

“王八蛋，那是你的妹妹！这么轻飘飘一句毫不在意，想必在这世上，谁都没你爹重要啊。”

“我一直以父神为榜样！”

“你恋父啊。”奇皇招式没停，黑气与地火追着圣灵，还故意引他攻击自己叛变的影子。“这么缺爹，我倒是不介意你叫我一声父亲。”

这可惹恼了圣灵，祂的淡金光焰化作实质，如同尖锐的晶体一样刺向奇皇，可那个叛变的影子再一次挡住了对奇皇的攻击。

弥漫的烟尘里，奇皇的声音传来，“很愤怒嘛。呵呵，可席萝却是认我做了义父，她亲爹一味偏心，我怎么也得给这倒霉丫头撑撑腰。”

“人都没了才想起来给她撑腰吗？”圣灵也不管不顾，哪怕影子来回护持奇皇，也在倾泻着自己的恼羞成怒。

    “哎哟哟，我老爷子可不当奶妈，席萝也不像你这么让人操心。只有一个王八蛋哥哥杀光了她的眷属，把她的从小养大的墨龙拿去炼成金甲。”枯焱共鸣着奇皇的愤怒，“就因为这个王八蛋哥哥想通过墨龙诅咒我。”

    “她从你手里抢走了最后一条龙。”奇皇的语气颤抖起来，“但没防着你的阴招，借着墨龙污染地脉，迫使我不得不亲手炸了地脉核心，更没想到你用墨龙也害得她神魂分离。

    “阴谋诡计，谁能比得了你呢圣灵？”

    “我问过她的立场，她不站我，那就是敌人。”圣灵再度砸出一片炫光，“冥灵也好，那个我不认的师父也罢，包括灵族，都一样！”

    圣灵腾向半空，化作了一轮耀眼的太阳，可不同于真正的太阳，也不同于献祭的擎光迦南，它冷极了，周围的温度与生机都被吸走，连雪与霜都无有的荒凉黑暗里，唯一高悬的光源。

    三古奇皇的力量一时也被压制，祂塑火为盾，枯焱向前，迎上了这一击，而后——

    天地斗转，星河倒悬，黑暗与明亮交织在一起，共同穿过了那浓稠的影子，影子裂开了，仿佛在笑。

    圣灵心头一阵恶念起，被常年压制的狂妄和嚣张，离开了控制与衡量的杀意瞬间暴涨，然后祂看到如刃的光穿过了自己的胸膛。

祂困惑了一瞬，是谁杀我？

眼前的三古奇皇，黑色的影子都消失了，圣灵被刀刃拔出的力道猛地甩在了地上，甚至滚了一圈。

胸口传来钻心的痛，圣灵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狼狈过，他感到自己手脚滞重，所有的力量都失去一样，只能四肢并用地爬起来，看到了连天的烽火飞过头顶，巨龙、火凤、麒麟、孔雀在空中碰撞，听到大地传来隆隆的鼓声，夔敲击着战鼓，巨兽们踏着步伐，呼啸的风吹过如小山般的树冠，发出大海般的鸣啸，而碧色的波涛在鲲鹏的引导下，接连天地，又破碎大陆。

一袭赤色立在巨浪潮头，手持一柄有些宽的直刀，青黑色的刀身布满破碎的纹路，而这些纹路又被流动的濯濯光芒填满，青绿色的鳞如同倒映波光，锋利的刀刃上流过一层莹润的色泽，温柔又缱绻，仿佛不是一把能弑神的武器。

“你是……什么人？”圣灵艰难地抬起头，他从来没有这么仰望过什么人。

那个红衣人没理他，风将他的衣袍吹成了一面旗帜，直到空中的激战远去，他才低下头，“我在看地脉失序的后果，原来灵族对地脉的感应如此强烈，怪不得炎光极冰海一毁，就都疯了。这就是你要塑造的规则？”

“你是……天魁星？”

对方答非所问，“当凡人的感觉怎么样？”

“回答我！”

红衣人亮了亮手中的刀，微微笑道：“放心，我现在杀不了你。我在往世，而你在现世，不过多亏你啊，如果不是对天尊那种偏执，我也不可能定位到这个时间点。现在你被我一刀奇皇一枪，捅进了这个空间的罅隙里，一时半会儿出不去的，不如我们聊聊吧。”

圣灵咬牙切齿，“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没什么，聊聊啊。”

“……”

“我在中域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葬魂皇丝毫不在意对方想不想听，兀自讲起来，“有个老师傅曾经带过一个特别聪明的弟子，这个弟子出身小富之家，读书极好又听话，考取了功名，井井有条，没让家里人操任何多余的心。后来他当了个县官，和他曾经当过同僚的，都觉得这人应该干得不错。结果呢，你猜怎么着，他当得一塌糊涂，把一个很小的县搞得民不聊生。州牧派人一查，发现大多都是他前任挖的坑，他呢，很是勤恳，一边填一边挖。就将他叫过去问询，这弟子嚎啕大哭，诉说诸多不易，处处都是阻碍掣肘。州牧很纳闷，这么多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反映，不找人问呢？”他顿了顿，“你说呢？”

圣灵不知道说什么，他很着急在想怎么出去，被这么送到空间罅隙里，太蠢了。

“后来州牧让这人回去，想办法解决困境。他回去闭门三日，想了个好办法，把不听他话的官吏想方设法都给辞退了，招些新的，听话的。圣灵，你当了多年护域神，想必这点事情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故事的结局，也该猜得到了吧。”

圣灵盯着葬魂皇，觉得他意有所指，“猜得到又如何。”

“哎，猜到不难啊。新官水土不服，不会管，本地老百姓也给得罪完了，最后灰溜溜地被罢了官。他以前的同僚来送他时听了许多诉苦，问：‘你我多年朋友，既然遇到这样多的问题，可以写信问我啊。’

“圣灵，你说，他为什么不问呢？”

“他自信能解决，再说问了也未必有用。”

葬魂皇说：“是这个道理，所以索性不问了，但结局也没有变得更好。不过，连问都不问，也是活该没了后路。”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几乎打碎了自己的影子，与过往的关联全都切断，任奇皇那一下，你这个无过往之……神，在紊乱的地脉流里只会被撕碎或者被吞噬，我反而是救了你呢。”葬魂皇不作答，用斩神刃划开了一道空间裂痕，“我要走了，你的影子已经疯了，我回去替你收拾烂摊子。”

“站住！”圣灵喝道：“我要回去。”

“哦？”

圣灵勃然大怒，“你是打算将我困在这里？！我神格未灭，功法不坏，早晚出去毁了中域！”

葬魂皇故作大惊，“什么？你干嘛要毁了中域？”又看着他观察了片刻，抑扬顿挫，“啊……所以你是要威胁我带你出去吗？”

“……”圣灵气地不想说话。

“你想出去啊，有办法的，你问我，我会告诉你啊。”葬魂皇撇撇嘴，“算了，既然不问，我走了。”

“你……”圣灵活像被卡住了命运的咽喉，“我……我问……问你……”

“这么难以启齿的么？”葬魂皇摇摇手，“算了，我就当你问了。”他忽然露出恶劣的笑容，“当然是我出去再来一刀，你就能看见回去的裂缝了，记得多看看天，我会多砍几刀的。”

万林谷，葬魂皇来时，圣灵的影子和奇皇正打成一团，阅天机看似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但若仔细看他周身，符文密密麻麻，半虚半实，半阴半阳，似有似无，流转不息。

宇宙天尊双手结印，护持着瘫倒在地的圣灵躯壳，也抑制着他的神格。

“阅小子你什么时候好！”奇皇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马上。”阅天机四平八稳。

葬魂皇走上前道：“我把圣灵送进七珑灵晶穴的罅隙里，现在四域地脉暂时稳住了。”

“阅天机，你指示天魁星用斩神刃将圣灵两分，究竟是想做什么？”天尊声音温和，语气却很严肃，“祂担负四域统辖职责多年，即使你将沉域和中域的地脉控制权先后剥离，可关联却不会断。”

“三古奇皇下手太重，若不是魁星及时赶到，圣灵一体两分，规则彻底破裂，各个域界准备尚未完成，那就不是重塑地脉，而是重塑域界了。”阅天机手下不停地补充修复符文，“方才已向您禀明意图没有隐瞒，四域地脉，沉域和中域的还在恢复，迷域和空域依然彻底毁坏，与其修修补补，不如重塑。”

天尊道：“我知道，不然我也不会同意你的计划。但是……”

“您还是想留圣灵一命？恕我直言，重塑之前，须得圣灵这个前规则的缔造者，自己打破。”阅天机眉目微抬，“您护不住祂，地脉早就是一锅粥，若任其发展不是分别碎裂，就是一起毁灭，都不需要等到下一个足够有威胁的裂隙出现，百年之内，此间域界必亡。”白衣人再抛出一张符文，化入阵中，那片若即若离的混沌更加浓郁了。

“阅小子，你还要啰嗦到什么时候？”奇皇有些压不住圣灵的影子了。被贯胸而过的痛苦让它已经发狂，现在逐渐失去了人形，越发地像一团污浊的黑泥，故而攻击的方式也更加莫测起来。

“圣灵如今这般，错大部分在我。”天尊看着那团黑影，轻声道。

“没有哪个父母能为自己的孩子铺平一生的道路。”阅天机又完成了一张，那上面书写的文字，若仔细看，会发现是给沉域海皇的敕令符文，“您不必过于自责，在我知道您将自己作为稳定地脉的纽带，神力几乎耗尽的时候，就不再有怨恨，只是想起师父当年说过的话。”

“祂又编排我什么了。”天尊扯了扯嘴角，却重地提不起来。

“师父说您总是想太多，却缺些决断。”

“唉。”天尊长叹一声，“我后来想过很多如果，如果及时引导圣灵不走歪路，如果多关心一些冥灵，如果多去人间行走，如果再多相信祂一些……可惜，没有如果。祂恐怕还有半句话吧，每每做出决定，结果总是南辕北辙。”天尊摇摇头，“或许我的确不是一个能管理世间的神明。”

“凡尘诸事多如牛毛，人心繁杂到难以想象，任谁都不能面面俱到，不如，他们的事，交给他们自己去管吧。”阅天机将手中符文递给天尊，那是十六张界定空域位置的符文。

天尊看了看，“这不是一日之功。”

“也不止我一人之功。”

“罢了。”天尊展臂而洒，金色流光溢彩，符文顿时活了起来。

而阅天机也放下笔，将十六张界定迷域位置的符文交给了葬魂皇，却说：“魁星，我觉得斩神刃这个称呼不好听，怨灵洗净愤恨，有情人志同道合，麟龙解脱苦海，都是得偿所愿，斩神倒在其次了。”

    “确实，可我不会起名字。”

阅天机思忖片刻，道：“洄光照前尘，明心知宿缘。喻古述情情，弹铗一指间。就叫‘溯尘’吧。”

“好个‘喻古述情情’，阅天机，原来你也会‘当为情死，不为情怨’啦。”

“哈。”阅天机苦笑，“魁星，此间争斗，不过茶余饭后笑谈尔。唯独有情人，才会共此时之感，悟人间离合啊。”

葬魂皇闻言大笑，仿佛也颇为赞同，发出清越的嗡鸣。

“那就断前尘。”“溯尘”起，刀光如月，仿佛天地阴阳也为之而断，圣灵的影子被从中一劈两半，无法聚合。而等待已久的本体从中立刻脱出，回手以淡金色的光芒粉碎了漆黑的影子，然后，他发现那些散乱的黑色顺着同源的光，回到了祂的身上。

祂成了一个半阴半阳的怪物。

圣灵疯狂地拒绝，恨不能将自己劈开，用火烧用光刃砍，血肉模糊也未有成效，最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圣灵，与我同归吧。”

    听到了天尊的声音，圣灵抬头，看到了光一样的天尊和黑色的奇皇，祂忽然发现双神明暗两分，而祂自己，竟然也是这样的。祂还没来及开口，就看到那两道身影毫不犹豫地走向阅天机身后的混沌。

    “父神——！”

“斩宿缘！”第二刀，劈碎了两位神明的人形，祂们化作源流，融入混沌之中，像两条巨龙，在混乱的时空里，引着乱流，织就新的模样。

圣灵不可置信，不能接受，“我杀了你们！”祂合光影为直剑，刺向葬魂皇，可越不过溯尘好似春风的刀刃。

“你们杀了父神……”

    “何必自欺欺人呢，圣灵。若非自愿，这世上谁能杀得了二位创世神？”

圣灵嘶声笑道，“太可笑的阅天机，你口口声声为了还愿为了遗愿，可灵族那都是群什么东西，狂妄恣睢，又自私至极！你师父尽心竭力庇护的灵族，可以为了自己出卖了祂。”圣灵半明半暗的脸露出扭曲的笑，“而我不过用其弊，成的是四域法则。可你却弑神，你毁了法则本身！”

“‘神’不是这片域界的法则。千年至今，事实证明你奉唯一神的举动破坏天道循环，有违自然。否则，连桤庭风遐都可以，你为何始终无法沉入地脉？”

“至于灵族，我并不在乎所谓的真相。”阅天机抬手，引导混沌之中的符文改变方向，也像是在轻抚摸那些飞扬如尘埃的符文，“人心推演，也不过就是那些罢了。植灵自顾生息，不愿迁居，便暗中拜服在你的脚下，出卖家师，破坏迁居。不然也熬不到能得天尊庇护进入司那罗的那一天。但因果相循，植灵也在这千年里，寄居人下，付出子嗣被啖，整族几乎灭亡的代价。

“圣灵，你自经天纬地，使三域供养空域近千年，得以高居其上，故而这千年的因果累积，也都都会应在你的身上。”

“好，很好。那你以为弑神、重塑天地，因果就不会应在你身上？”

“会，可你我不同。”阅天机回身负手，“你要四域归与一个信仰，而我，要四域归四域。

“当初天尊演道得三子，便是万象之示。若想一域一界，由一神一志所统，本就是悖逆之举。你顺应灵族衰落，得以统御四域，但恶早已种下。现而今，我恢复沉域、夺回中域地脉，加快迷域、空域地脉崩解的速度，二位创世神也心甘情愿入这局中，便是我顺应大势所趋所得的果。”

“你要把四域交给这群比灵族好不到哪去的痴愚之辈？”圣灵不可思议。

“痴愚之辈……哈，这世间，哪一个不是痴愚之辈？是明知后果也要也要践行的我？还是你始终信奉唯一，最后也弃你而去的天尊呢？”阅天机接过溯尘，目光随刃光流转，而后刀尖指向圣灵，“抑或是，事实在前，示象在身，也不愿意承认的你呢？”

最后一刀，宛如春风柔和里情人的抚摸，穿过了圣灵的身体。

“神与人，本来就没什么分别。”

圣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躲，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躲不过，祂看着持刀的阅天机，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祂落入了那片混沌，被巨龙牵引，清升浊降，注入了新的地脉之中。

“最后，就是我了。”阅天机将刀还给葬魂皇，手却未松开，目光如水，微带笑意，“沈魁星，你不和我说点什么么？”

葬魂皇接过刀，搭着对方的手，看着刀刃，仿佛在看着倒映中的自己，摇摇头，“没有，有什么的话，也等你回来再说。”

“缔交君赠缟，投分我忘筌。”阅天机忽然道。

“成风郢匠斫，流水伯牙弦。”葬魂皇看向他，眉目带上了笑意。

“牙弦忘道术，漳滨恣闲逸。”阅天机慢慢松开手，缓缓退后。

“聊安张蔚庐，讵扫陈蕃室。”握不住对方的手空了一下，沉甸甸的刀柄上递过来的，不止是承诺，还有护域神的职责。

“虚室狎招寻，敬爱混浮沉。”阅天机没有等葬魂皇，坚定又坦然地接了下去——“一诺黄金信，三复白珪心。”

白衣如霜松，拂尘有雅节，朗月下萧疏桂影曾婆娑，转瞬间，只余一带素色丝绦，环绕在指间。

葬魂皇没有继续那首前人的诗句。

“上，弟子阅天机，拜请叩首，应‘灵殉’，完师志，献‘轮转境’，祭拜天地。

“眇莽化太空，虚无生自然。

元气三成九，气滓天地间。

中气成人和，万物禀三源。”

“吾以创世之神格神力，重塑四域格局，从此共生于大地，无有上下之分。

“使中域居其东，空域居其西，沉域居其南，迷域居其北，炎光极冰海联通中域浩瀚，四域川泽终入其中。”

“敬告天地——”

“众生有灵，众生有情，使智慧归与万灵，使世间还予众生。”阅天机面庞笼着光，竟似有了神性，那混沌中生出经纬，照映出日月星辰，川泽大地，芸芸众生。

“从今往后，再无可能由一人一神可替。一切所造，兴衰荣辱、因缘业报，诸多种种，还予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