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山雨欲来

哥哥竟然在我们学校旁边租了房子，然后安心住下来。我心里暗恼他坏了我的好事，本来我在王浩家干得好好的，每天都有肉吃，有馄饨喝，还有零花钱挣。这下好了，被他一闹，王浩对我冷冰冰的，一连几天都不跟我说话。我也没脸去见王浩父母了。我在学校都避着他走路，避免见面的尴尬。我把这些怨恨都记到哥哥头上，好长时间都没去看他租的房子，更不愿意见他。

那天中午刚放学，王浩就从挤挤挨挨的人丛中挤过来，侧脸对我说：“还跟我生上气了？我还没找你的麻烦呢。现在我们店里，我爸妈忙得四脚朝天，还不是因为你？”

听他这么一调侃，我不禁嘴角上扬，噗嗤笑出声。他主动跟我说话啦，我怎么能不高兴呢？这个阳光帅气的男生，在我心目中是和别人不同的。前些日子，他安排我去自己家店里打工，还让他父母关照我，给我开那么高的工资，所有这些都让我感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人情冷暖的社会，对我这种出身卑微的人来说，遇见过温暖就知足了，并不奢求太多。

见我脸红，他笑着说：“我父母都很想你。你有空可以再去帮忙，跟你的雇佣合同永远有效。”

我莞尔一笑。我们哪有什么“雇佣合同”？但他说得高大上，无非是让我心安，逗我开心，这个男孩总是让人相处不累，久处不厌。我知道那是给我一个台阶下。他妈妈那么凶，平时对我也没有特别的感情，怎么会想我呢？无非是他想给我脸上贴金。但不管怎样，王浩的话都让我如沐春风。我笑着跟他说：“你快回家吃你的馄饨去吧，我要去餐厅吃饭。”

我刚要转身，但被他拉住了。一缕阳光正好投射在他的脸上，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皮肤仿佛是半透明的，透着水光和潋滟的春色，俊美的不像话。我一时呆住了，定定地看着阳光里的他。他满脸真诚地说：“你好长时间没吃我爸爸包的馄饨了，还是跟我一起去店里吃饭吧。我爸爸的手艺似乎又有长进了呢！”

受到邀请虽然让我受宠若惊，但自尊心驱使下，我还是有些难为情。毕竟那时候哥哥做事实在过火，没给我们留退路。虽然餐厅里只有两个馒头等着我填饱空空如也的肚子，但美食的诱惑却让我的心蠢蠢欲动。看我犹豫不决，他干脆拉着我的手说：“走吧，我用自行车载着你。”

不由分说被他拉扯着，我半推半就地坐在他的后座上。他上车时猛一使劲，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靠他背上。没等我撤回身子，他立马伸手，牢牢拉着我的手。他的手掌温热，包裹着我粗糙的手背。他让我环抱着他纤细的腰，我的心脏“蹦蹦”跳动。那时候班里有人开始暗地里谈恋爱了，我怕别人看见说闲话，落人口实，所以挣扎着不肯抱他的腰，还用手轻轻打他的背。他在前面“呵呵”轻笑。太阳暖暖和和的，路人匆匆忙忙的，今天的俊男靓女也特别多。我的心温柔地徜徉在友谊的小河里。我想，这也许就是时光静好的样子吧？

可是幸福没有持续多久，一声暴喝就击碎了我的美梦。有人大喊一声：“妮子，你给我滚下来！”

我吓得不轻，一抬头发现哥哥在公路另一边站着，他生气地指着我，脸上是一个大写的愤怒。我一时措手不及，慌忙把手收回来，急促地对王浩说：“对不住，我要下车。”

王浩单脚支住车子，疑惑地回头问：“怎么啦？”

我不安地说：“我哥哥来了……”

他笑着：“那有什么啊？顶多多一个人吃饭喽。我请客呗！你哥哥喜欢吃什么？”

没等他说完，我匆匆说：“好了，你快走吧。我哥哥有些冥顽不化。”

我话音刚落，哥哥从马路那边就窜过来，直冲王浩而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哥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恶狠狠地骂道：“臭小子，想勾引我妹妹啊？”

他扬起铁簸箕一样的大手就要打王浩。清秀俊雅的王浩，在高高壮壮的哥哥面前像一根豆芽菜，够他一拳头打的吗？就在哥哥的拳头砸下来的一瞬间，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把身子向王浩面前一挡，哥哥的老拳就狠狠打在我鼻子上。我顿时感觉疼痛难忍，眼花缭乱，身子一软就昏倒了。

在混沌的意识和无边的疼痛里，我听见他们焦急万分的呼喊：“妮子，别吓唬我。哥哥怕啊！”他的声音里填满悲伤和凄楚。王浩也在一叠声地喊：“杜鹃，杜鹃，你醒醒啊……”

等我醒来时，已经太阳偏西了。哥哥趴在我的床沿上睡着了。冰凉的液体细细流淌进我手腕的血管里，我看着到处是一片雪白，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医院里。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快点离开，怎么能住院呢？那得花多少钱啊？

我转脸看着哥哥乌黑的头顶。他高大的身体就窝在床前的小板凳上，显得很憋屈。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的气闷也烟消云散。哥哥也不容易，虽然他那么窝囊，但我们却一起相濡以沫地度过了十七年。这十七年里，缺衣少穿，妈妈老是指桑骂槐得骂我，哥哥总是维护我。他说，他要永远保护我，不让任何人欺负我。为了这句承诺，他曾被村里调皮的孩子打破鼻子，被人当马骑，钻人家的裤裆。爸爸窝囊，被人看不起。妈妈是侏儒，被人无视。他们不能给我们遮风挡雨，我们兄妹只好硬撑着，一同被打，被侮辱，一同顽强对抗。哥哥对我的好，真是三天都说不完啊。我怎么还有理由责怪他呢？

我看吊瓶里的液体很快就要滴完了，我推推他的脑袋。他一个激灵跳起来，迷迷瞪瞪说：“怎么啦？没药水啦？我去叫护士。”

我拉住他的袖子，微笑着说：“干嘛呢？做事老是不动脑子。我想让你给医生说声，我还是出院吧，不就是鼻子流血吗？还值当得住院？”

哥哥憨厚地闷声笑，挠着后脑勺说：“不是我舍得花钱让你住院，是因为医生查出来你有些贫血，让住几天院，补补血再走。”

听到哥哥说我贫血，我眼眶一酸，慌忙转过头去。我早就预料到自己患有贫血症，每天饥肠辘辘，课业又重，能不贫血吗？但看病要花钱，还耽误我上课，我还是挣扎着坐起来，无奈地说：“医生都是夸大其词，其实我没事，别花那个冤枉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声细语的问话声，有人轻轻在病房门上敲了几下。一个熟悉的男声问道：“杜鹃，你在里面吗？”

我猛地听出是王浩爸爸的声音，正诧异呢，他们推门走进来。王浩爸爸妈妈都穿着整洁的衣服，而不是平常油腻腻的工作服，手里提着牛奶和水果走进来。他们看见我就笑了。他爸爸说：“王浩这小子没说错啊，你果然住院了。”

他妈妈也高声大气地说：“对不住，下午一直忙，刚抽出空，换身衣服就来了。我们看看你，没事吧？都是我家小子惹的祸，阿姨回头揍他！”

我尴尬地笑着，坐起身打招呼：“叔叔阿姨，不用看。我马上就出院了。”

他们瞟了一眼哥哥，没跟他说话。哥哥也气鼓鼓地出门了。他可能因为上次的事，见了王浩父母觉得不好意思。这回又是想打王浩，结果却打伤了我。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王浩爸爸妈妈都健谈，啦了一会我们学校的事，和店里的事。王浩爸爸说：“你以后有空可以去店里帮忙，我们觉得你挺实在的。我们没请人，你要去可以随时去，还是原来那样，你只要去我们就开你二十元钱。”

我嗯啊答应着，其实心里已经决定再也不去那里打工了。因为也知道他们是可怜我。我是世界上孤独的旅者，不需要怜悯。如果我真是一只小强，就让我在肮脏黑暗的墙角自生自灭，也强过把我放在阳光下。

谈了一会，王浩妈妈说天不早了，他们要回家开店门。我慌忙说：“快走吧，客人都等着呢。礼物就不收了，拿回去吧。”

他们站起身，说了些客气话，把东西全部留下，然后离开了。我看哥哥没进门，就一个人收拾东西，准备出院。其实，我没什么要带的，除了王浩父母刚才带来的东西，我只有一件破外套，穿上鞋就能走了。只是身体不舒服，鼻子很疼，脸被哥哥打肿了。

哥哥神情落寞地进了门，我问他办出院手续了吗？他说没有，让我多住几天，调养一下身体。我生气地说：“调养什么啊？如果能吃饱饭，我啥病都没有了！”

哥哥有些意外，但也了然。在家里，吃不饱饭的不光我一个，他也常常饿肚子。但他有一样好处，只要有吃的，再难吃也吃饱，比猪都好喂。我挑食，吃不下的咬牙不咽，为了这事，没少了被妈妈责骂。她厨艺不精，脾气还大。她常常恶毒地诅咒我：“不知道你上辈子吃金子长大的吗？这样的煎饼都不吃，怎么就不饿死你咧？什么娘生出你这样的玩意儿？”

在我的坚持下，哥哥给我办了出院手续，提着王浩父母买的东西，我们慢吞吞走回他的出租屋。我这才发现，他的房子离我们学校大门这么近，就在斜对过。这是一户民房，三间房被隔断，哥哥住了一间，院子也很小，十几平方的样子。屋里摆了一张窄木床，一张破桌子，几把小板凳。他的衣服邋邋遢遢扔了一地。院子里摆了一套小炊具，能做饭。还有一辆破自行车。

他不好意思地进了屋，给我搬一把凳子坐下，他就胡乱地把衣服堆在床头上。我皱眉，不满地说：“衣服及时洗出来，到处扔算什么样子？瞎毛病。”心里说：跟你妈妈一样邋遢！

被我骂了，他红着脸，坐着不动。我开始数落他今天打人的事，他也不吱声。看他那副窝囊样子，我又气又心疼。那就是我哥哥啊，为了我打架，和我一同吃苦受累。我决定了，从明天开始，我每天放学来给他做饭。哥哥在工地当小工，干最重的体力活，平常也不做饭。他住我身边，买了炊具，就是打算做饭给我吃，随时照顾我。这让我心里很感动。我想，不管他是不是我亲哥哥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疼我爱我，他就是我亲哥哥。

我们相依为命地过起日子来。我每天放学后就跑来洗衣做饭，他发了工资就交给我保管，我们像两口子似的过日子。期间妈妈来过一次，把我骂了一顿，然后把我们的钱都要走了。她说家里要交农业税，还要买化肥农药。我和哥哥叹着气，由着她搜刮一番，拿走了她自认为家里用得着的东西。

自从跟哥哥一起吃饭后，我个子长高了，气色也好起来。周末他有空时还带我去买衣服鞋子，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咧着嘴看着我笑：“妮子，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丫头。”

我哈哈笑，指着街上的美女说：“瞎话，人家才是美呢。”

他一本正经摇头：“不，他们是庸脂俗粉，只有我妹妹天生丽质。我要永远保护你，守护我一生一世的花朵。”

听他说话那么酸，我惦着脚去刮他鼻子，嚷嚷着：“你要保护你老婆，哪有时间保护我？我可不用你保护。我以后要找男朋友的。看你长得多丑啊！给我丢份，嘻嘻……”

说到这，我忽然想到王浩阳光帅气的脸庞。现在我们在班级已经成了好朋友，我的成绩也快速赶超上来。如果以后找男朋友，我一定找他。

哥哥红了脸，气鼓鼓得不说话，我更得意了。我以为，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命运就会善待我们。我们会拥有各自的青春和爱情，永远幸福下去，没想到晴天一声霹雳，击碎了我们过好日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