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俊龙
我的舅公姓牟,住在川(渝)东北一个叫吴家山的偏僻山村。舅公二十多年前已悄然离去,我们时常忆起他,心里惦记他,因为他老人家大公无私的崇高品格,重情重义的浓浓情怀,对晚辈的舔犊呵护,也有我们深深的愧疚。
第一次见到舅公,大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刚包产到户不久,分到田地的农民们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迎来来了难得的历史机遇,大家铆足了劲头,照料庄稼、除草耕地、饲养猪牛......我父母和绝大多数乡亲们一样,白天忙到晚上,一年忙到四季,除了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我和几个姐姐的学费,以及购买化肥的钱,能攒下的便所剩无几,只够勉强填饱肚子,生活过得很是清贫。
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放学回家,已有些寒意,野外弥漫着薄雾。快到家时,从外面望去,老屋门缝里透出的橘黄色煤油灯光,竟多了一丝迷幻色彩,像走进印象派画中,如果不是脚下泞泥湿冷的小路“提醒”,我真想一直这样待下去,在神奇而美好的梦境中一醉不醒。
进到家里,我看到一位身材略显消瘦,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的老人。老人穿着浅灰色中山装,中山装的每一粒纽扣都扣得严实整齐,外面披着一件藏青色军大衣,像军人一样干练而威严。老人身边跟着一个衣着干净整洁,留着一头短发,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父亲赶忙把我拉上前,让我在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叫一声舅公,并告之小女孩叫方蓉表姐。舅公高兴极了,像几十年没有见到的亲人一样,他哈哈大笑,浓密的剑眉顿时舒展开来。他宽厚有力的双手一把将我搂在怀里,逗着我玩,我刚开始有些紧张、腼腆,但感觉十分温暖。
那晚,奶奶、舅公、方蓉表姐、我幺叔和我们全家,围坐在我家那个古老而雅致的圆桌上,把舅公恭请到上席,依次就坐,一起吃晚饭。这顿饭,母亲煮了腊肉,烫了红薯粉,抓来坛子里的泡菜和咸菜,父亲斟上一碗白酒,庄户人家,能拿得出手的,不外乎这些。尽管是些粗茶淡饭,舅公没有丝毫嫌弃,他兴致勃勃,吃得格外香,一直称赞我家的腊肉和咸菜味道好。席间,大家渐渐打开了话匣子,摆起了龙门阵,气氛十分融洽,直到夜深才睡。
随后两天,舅公在奶奶家和幺叔家作客,我和幺姐、堂妹、发小陪着方蓉表姐,几个小伙伴一起玩耍。在稻谷收割后的农田里,踩在松软的土地上,闻着田野稻草散发的清香,我们尽情地玩赛跑、跳高、占国等游戏,在房前屋后玩躲猫猫,满山遍野地疯跑,小表姐干净漂亮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白白净净的圆脸蛋像画了画。好在有舅公庇护,父母也并不责怪。
舅公的突然光临,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着实有些不明就里,感觉有些困惑——为何前些年没见到舅公来,舅公是干啥的,奶奶的娘家都还有些什么人......舅公回去后,我才从左邻右舍那里,隐约听到有关他老人家的情况。舅公是个老党员,也是一名老干部,退休前,曾担任过一区之长(八十年代,我国县下一级行政机构,管辖范围相当于现在三四个乡镇)。他做事讲原则,办事重公道,不徇私情,廉洁自律,很受群众拥戴。说起舅公,乡亲们直竖大拇指,满是敬意和尊重。这让我对他既无比崇敬,更充满好奇。
我奶奶出生于一九零七年农历四月初九,育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我父亲排行老三。奶奶虽没读过多少书,但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知悉礼仪,晓事明理,待人接物得体,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加上她善良正直,心怀慈悲,从不与人争吵,从不搬弄是非,乡人无不称赞。奶奶平时喜欢给我们讲穆桂英挂帅、薛仁贵东征等历史故事,讲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我们经常听得如痴如醉。
在约莫我五六岁时,在夏天的一个午后,稻田里蛙声一片。我和同伴一起,拿着树枝条当钓竿,枝条一头系上一米长的线,线上绑着钓鱼钩,钓鱼钩上挂着挖来的半截蚯蚓,就这样蹲在田坎上,耐心钓青蛙,煞是有趣。不一会,我们便钓上来一只青蛙,正当我们效仿他人,将青蛙摁住,准备剥皮“解剖”时,奶奶恰好从我们身后走过。看到这种情形,奶奶很是心疼,也有些生气,她告诫我们道:“孩子们,要是把你们像青蛙这样对待,你们会不会疼啊!”
尽管年幼,奶奶的话,我突然发现自己做错了什么,从今往后,我从未钓过青蛙,也不吃青蛙肉,不愿随意捕捉和虐待动物。奶奶教导我们:虫虫蚂蚁都是一条性命,人应秉持善念,心怀慈悲,与自然相处,不要伤害无辜的动物。她的这些思想影响和塑造了我们家族的性格,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我的人生。
至于我爷爷,这位一八九九年出生的晚清人,我压根就没见到过,也没见过他的照片(估计他从没照过相),就谈不上有什么印象了。只是,不知怎的,我脑子里偶尔会冒出某种奇怪的念头,总觉得他是一个身材精瘦、皮肤有点黑,性格倔强,散漫随意,甚至不修边幅,有些顽固不化的人。
听说,包括舅公在内,奶奶娘家人多年没和我们谭家走动,至于为何如此,奶奶从未提及,父亲也语焉不详,幺叔似乎欲言又止。后来,母亲隐约提起,好多年以前,大概是因爷爷的怪脾气、犟性格,嘴上不饶人,得罪冒犯了好心上门走亲戚的舅公。从此,舅公再也没有踏进谭家大门,直到爷爷去世。
老一代的事情已无从知晓,他们的恩怨也无关紧要。我们只强烈地感受到,包括舅公在内的奶奶娘家人深爱着我们,他们从没嫌弃我们谭家的贫穷,也从未忘记彼此的亲情,并一直以某种独特的方式,在尽力弥补过去那些岁月带来的遗憾。这让我感动,亦让我难忘。
过年,是我们那个时代小孩最期待的节日,拜年(走人户)更是那时的我最渴望的事。大约在舅公拜访后的第二年,时值正月,一派喜庆祥和的节日气氛,在父亲、幺叔的带领下,我和堂哥、我大姐等一行人,带着山里出产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礼物,满心欢喜地赶往吴家山拜年,进行第一次“回访”。
从大坡岭谭家到吴家山牟家,分属不同的乡,中间隔着好几个村。那时没有公路,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了。一路上,爬坡上坎,几乎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或者湿滑的田坎,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另外,还要提防冷不丁窜出来的狗。对于没出过远门的我来说,这一切是那么新奇有趣,即使遇到点困难,也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翻过几道山岭,经过貌似一个水库坝,山势突然变得陡峭起来,坝的对面是一个深切的峡谷。由于多年未到访,大人们也记不清到底该如何走了。看到对面半山腰上的人家,父亲便扯开嗓子大声问道:“吴家山牟家该走哪条路?”对面很快就回应:“顺着下山的路一直走,不久就到了。”凑巧得很,对面搭话的竟是舅公的亲家、三表叔的岳父。这一巧遇让大家很是欣喜。
按老人说的,顺山路而下,不到半小时,果然就到了吴家山舅公家。那时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拜年走亲戚也是随机的。见到远道而来的两个外甥和谭家晚辈,舅公和所有牟家人高兴极了,他们连忙把我们迎进屋子里,嘘寒问暖,十分热情。饭菜准备停当,坐上桌子后,舅公和几个表叔又是劝酒,又是夹菜,一路走下来,我们早已饥肠辘辘,就狼吞虎咽起来。这顿饭,不仅饱含着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也填补了我对童年时代那些人间真情的想象。
在吴家山的日子,对我们来说,是自由的,是幸福的,更是值得一辈子铭记的,我们得到了牟家长辈的宠爱,包括舅公舅婆们,表叔表婶们,得到了他们的呵护,也得到他们的赞许,我们所做的一切(当然是合理的)都被允许,没有责难,没有拘束,就像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
在这里,牟家人每天精心准备食物,盛情款待我们,没有一丝厌烦,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待客之道。在这里,我吃到了目前为止最大也最好吃的汤圆,那是爱抽烟的幺舅婆做的,皮薄馅多,味道极佳,小点的碗只能装下一个。在这里,我和堂哥穿越山岭,来到鼎鼎大名的当地玻璃厂,看着火红的溶液几经倒腾,像施了魔法一样,变成一个个形态各异、精致绝伦的玻璃瓶。在这里,我和年龄相仿的表哥、表姐和其他伙伴在院落里东躲西藏,跑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从不担心大人责骂。
那时的吴家山,无忧无虑,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几天后,尽管有许多不舍,在父亲的催促下,我们不得不启程回家。临走前,舅公给了我们每个孩子一元压岁钱,这是我童年时代仅有的几次压岁钱。在那个清贫的年代,一元钱对我已然是个很大的数目,几乎够一学期的蒸饭钱。舅公嘱咐今后常来常往,不要忘了吴家山还有牟家人。
后来,随着奶奶去世,时光荏苒,四季轮回,孩子们在一天天成长,人们被岁月的洪流冲得七零八落,大家忙于各自的家庭和生活,奔波在四面八方,像无法停止的陀螺,我们看望舅公的次数越来越少,和牟家人也渐渐失去了联系。只是,那熟悉的吴家山,那温暖的牟家院落,一直萦绕在心里。
再后来,直到舅公七十大寿,乃至他老人家离去,因种种原因,他深爱和期盼的谭家外甥始终未能到场,没来到他身边,没能陪伴他老人家。这成为我,以及谭家后辈极大的遗憾,一直深感愧疚。然而,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活。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忆。盼他日返乡,在舅公坟前,送上一束鲜花,斟上几杯薄酒,他老人家泉下有知,我们不曾忘记牟家人的情义。
——谨以此文,深切缅怀敬爱的舅公,感恩有情有义的牟家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