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识瞭望塔
茫茫的大兴安岭,千壑纵横,万岭绵延。
从一九八七年发生五.六火灾开始,至二零二五年,大兴安岭绵延的高山上,从加格达奇到最北漠河,相距二、三十公里,就会有一座用于防火的瞭望塔。今天已经有三百五十三座,塔塔相连,纵横交错间,形成一道细密的观测火情网。每一座瞭望塔上,都有一双眼睛扫视着周边的山林,关注着有无火情。
从二零零一年,我开始从事这项行业,走上高高的瞭望塔。
当来到高山之巅,踏上高高的铁塔,站在同一处地点,同一个经纬度上,看着脚下周边的山川河流由冬变春,融化的雪水汇入溪流,奔向不知名的远方;看着春天被渐渐绿起来的树叶遮盖,葱绿的世界又回到眼前;随着几场挟带着凉意的绵绵细雨落下,树叶随着风摆飘下,眼前的山河转瞬就变了模样;而后的入冬初雪如约而至,染白了山河。
当看到大雪掩盖了山河,对于一名瞭望员来说,一年又过去了。收拾回家的物品,准备好来年的烧柴,锁上房门,最后看一眼高高矗立的瞭望塔,听着寒风掠过铁塔发出的呼啸声,踏上回家的路途。
这样的场景,每一年都在重复着,简单到忘了时间的叠加。直至某一次对镜相视时,看到镜中的自己竟然开始变得有些陌生,山风吹黑的脸庞上多了几条皱纹,甚至在鬓角处隐约现出了白发,才会蓦然惊觉:就在这里,就在这同一个地点,日日相同、年年相似的岁月,已经过去了二十余个春秋。
时间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逝,无声无息。
第一次知道防火瞭望员这个职业,是在一九八七年五月十十五日左右。没错,就是刚刚发生过五.六大火,整个大兴安岭的职工都在山林中奋力扑灭山火的时候。那时,阿木尔林业局已经变成一座废墟,只有少数一些楼房和偏僻的平房在火灾中幸存下来。很明显,读书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学校的每间课堂已经变成收容难民的地方。
我回到了一个叫做“依东”的林场。
这个林场在阿木尔林业局的东北方向,从地理位置上看是最偏僻的,但也正是因为偏僻让它幸运的躲过了五月七日的那场大火,而与它临近的依林林场就全部被大火吞噬。
清晨起来,推开房门,吸入的空气中仍旧是浓烈刺鼻的烟灰味,好在这些天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只是空气中的烟尘无边无际,即使是近在眼前的青山也变得朦朦胧胧。
朦胧中,我听到弥漫的烟尘中有人在说话。
“老王,辛苦了!没有看见周边有火情吧?”
“没有。夜里一直在观看,没有发现一丁点的火光。”
“那就好,赶紧回去吃饭睡上一觉,太辛苦了,如今全林场的人都感谢你们三个防火瞭望员哪!”
防火瞭望员,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以前只听到过扑火队员,防火队员的名称,对于我来说,这完全是一个陌生而又新奇的称谓,却又不能理解这个称谓的真正含义。直到中午时分,刮起了一阵风,将浓烟吹散了些,我才看到在林场的后山山巅上,不知什么时候建起了一个木台子。只是距离较远,看得不甚清晰。好奇心促使我沿着山间小径一路爬上山去。
约摸半个小时的时间,爬上后山山顶,看清了架在山巅上的木架子:借着山顶上三棵粗壮的树木,上面用横杆相互牵连着,一架十来米高的木梯子伸上去,几乎呈现出九十度的直角,上面用木板搭架成一个仅能容三、四个人的落脚处。
我沿着梯子爬上去,爬到一半的时候,山风陡然开始变大,摇晃的树木带着梯子一同在风中晃动,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让人不自觉的感到腿脚发软。正在我犹豫着是否退回时,从上面的木板处伸出一个脑袋,正诧异的望着我。
“小家伙儿,年纪不大胆挺肥呀!居然敢爬瞭望塔。”那人的语气中居然有夸赞的意味。
这个人儿的脸面有些熟悉,只知道他住在林场的西头,叫什么名字却不知道。但他的这番话,让已经腿抖心颤、萌生退意的顿时我来了勇气;一口气沿着木棍钉成的梯子爬上了顶层。
因为是高的缘故,山风更感到猛烈了,鼓荡的风儿从耳旁“呼呼”掠过,几乎站不住脚。气喘吁吁的我连忙紧紧抓住身旁用小木杆做成的护栏,稳住了身子,才总算安心下来,观察起四周。天际间都被烟尘笼罩住,灰蒙蒙的,即使是很近的山岭也是朦朦胧胧的看个轮廓,至于平时觉得很宽阔的林场住址,此刻入在眼里,也只是浓缩了似的,在烟尘中隐约可见。
我将目光看向那个人,他正笑眯眯的看着我,脸上被山风吹的黑红,几乎和唇边的胡须一个颜色。他坐在木板上,将后背靠在细小的栏杆上,身旁堆放着一件军大衣、一个铝制的饭盒。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大衣旁边居然还摆放着一个铜锣,用来敲击铜锣的木棒上系着红绸子,和城里耍猴儿人使用的铜锣一模一样。
他用很熟悉我的口吻和我谈了起来,向我打听五、六大火那天晚上阿木尔林业局局址被火烧的具体情况。当他听我说到有一家人在大火扑来时,居然躲到地窖里而全部丧生时,拍着大腿叹息:
“真笨哪!真是笨哪!林区住着,居然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就算是火烧不着你,地窖里没有了空气,不也照样被憋死嘛!”
谈了一会儿,我觉得和他很熟悉了,就好奇的拿起一旁的铜锣,刚想敲上一下,他猛地站了起来,快速地抢走我手上的铜锣。
“这可不行!你这一敲,整个林场里的人儿都得慌了神。”
我略微的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面铜锣是用来火情预警的。
由于时间久远的缘故,我忘了是在我爬上那个防火瞭望塔后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又或是五天以后,半夜时分,猛然被一阵急促地敲锣声惊醒。我随着家里的大人跑到屋外,听到林场里有人正在一边敲锣,一边呼喊着:
“火来了!快起来,跑到大河边去。”
除了林场里的敲锣声,我也听到了后山上传来的敲锣声,只是距离较远,锣声隐隐的、时断时续。
而后,从后山的天际间,看到一抹火红的光亮。那光亮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这不禁让我担忧起守在瞭望塔上的那个人;山火要是烧过来,他可是无处可逃啊!
好在这场火儿只是从后山沟塘里燃烧过去,并没有翻越过山。依东林场很幸运的躲过了这场火灾。也就是在这场火过去后的第二天,我从别人口中得知,昨夜值班的防火瞭望员叫王家森,也就是那天我爬上塔看到的那个人。也就是从那时起,防火瞭望塔以及它的作用,就记在了心里。
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来到了长山林场。在长山林场住宅区的西山上,矗立着一座瞭望塔。这座塔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防火瞭望塔,它是在一九八七年五、六大火后头一批建立起来的。它完全由角钢连接而成,有连环而上的梯子,塔高二十四米,在最上面有一个四平方左右的铁皮房,房子四周镶嵌着玻璃,利于瞭望员从塔屋里向外观望。在塔架的四周,分别有四条钢缆牢牢的和大地连接。
这样的瞭望塔,不知要比以前我见过的木制瞭望塔强上多少倍。首先它要比木制塔高上不止一倍多,牢固且耐用,最主要的,是这座瞭望塔有个供瞭望员休息的小屋,虽然小了些,却也能够遮风挡雨,抵御寒冷。
夏日的一个午后,我爬上了林场西山,蹬上了瞭望塔。先前走的还算平稳,手抓着栏杆,一节一节的台阶慢慢向上走。但在走了约摸有一半塔高的时候,无意中向下瞅了一眼,看到自己居然距离地面如此之高,顿时全身引起一阵寒颤,手软脚麻,紧紧靠在铁栏杆上不敢动弹。直到休息了一会儿,克服了心底的恐惧后,才继续向上攀爬。这一次吸取了教训,只是将目光向上观看,绝不向下瞅。直到顺着一个仅能容一人身体钻进的铁板门,才算是来到了瞭望塔的瞭望室。
瞭望室里有一个年龄比我稍大些的年轻人,坐在简易床上,见怪不怪的看了我一眼后,继续听他的收音机。我扫视一圈瞭望室内,这次没有看到有铜锣的存在,而是换上了无线对讲机,摆在窗台下。
下来的时候,由于恐惧,竟不敢直面而下,而是背过身子,倒着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我的行为让塔上的瞭望员轻轻的笑了起来。
以前每日行走在大地上,对大地并没有什么概念,理所当然的认为本该如此。但在那一次,当我最终走完瞭望塔的所有台阶,将脚踏上大地的一瞬间,如释重负般、才深切的感受到了大地的厚重、坚实。
我擦去额头上因惊恐冒出的汗水,回过头来看着高高的瞭望塔,心里想着以后可不来爬瞭望塔了。
但世界就是这么有趣,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三年后我也成为了一名防火瞭望员,日日清晨蹬上瞭望塔,晨昏时分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