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青云宫前。
车马停在朱漆大门前,卫兵看清来人,慌忙行礼:"大人……。"
宫门缓缓开启,灵均指挥着侍从们卸下行李。从嘉与青鸾得了消息,一路小跑着迎出来。从嘉一把抱住子悠,青鸾站在一旁,眼中含泪,嘴角却扬起笑意。
子悠顾不得更衣,径直往含经堂去。宫人们已将堂内收拾齐整,只是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依然叠放在那处。推开隔间的门,案几擦得光亮,却仍能看出这一年零三个月间数位神官轮值的痕迹——
砚台边沿沾着陌生的朱砂印泥,案角几道新添的划痕深浅不一。最上层几份公文上的批注笔迹各异,有的龙飞凤舞,有的工整刻板。窗边的香炉换了个样式,炉灰里还混着前几任神官偏爱的沉香。书架最显眼处,几本崭新的《镇妖录》整齐排列,与子悠惯用的叠书册方式显得格格不入。
灵均卸下肩上的行李,银雪从他怀中轻盈跃下。他直起腰,长舒一口气,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薄汗。
青鸾正麻利地归置着物件,闻言头也不抬地应道:"这儿要收拾妥当,还得费些功夫......"他手中的活计不停,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整理着箱笼,靴尖轻点,避开脚下绕来绕去的银雪,"你先跟我住。至于那个死鬼——。"他朝门外努了努嘴,束发的玉簪随着动作轻晃,"让他跟从嘉挤挤去。"
银雪仰起脑袋,琉璃般的眸子望着二人。青鸾弯腰点了点它的鼻尖,袖口绣着的青竹纹样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你么,自然跟着我和灵均。"
子悠静坐含经堂隔间内,案前烛火微微摇曳。几位女官轻手轻脚地搬着成堆的册子进出,裙裾窸窣,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她们时而交换眼色,时而以袖拭汗,却始终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檀木案几上,一摞摞文书被小心码放整齐,砚台里的墨是新研的,连笔架上的狼毫都一根根理得笔直。有个年纪最小的女官捧着香炉进来,指尖发颤,生怕炉灰洒落半分。窗边那盆绿萼梅不知被谁换上了清水,花瓣上的水珠将坠未坠。
子悠垂眸,看着她们忙碌的身影在青砖地上来回穿梭,像一群受惊的雀儿。
从嘉站在案前,望着堆积如山的公文册子,忍不住摇头轻叹。他伸手按住子悠正欲展开的卷宗,指尖在陈旧的纸页上轻轻一叩。
"这些公文堆积多时,不差这一时半刻。"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你舟车劳顿,先随我去我那儿歇歇。"从嘉的衣袖扫过案几,带起几缕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从嘉话音未落,隔间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木门被轻轻推开,逐风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他一见子悠,眼中顿时泛起喜色,连忙上前深深一揖:"大人!"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动,"可算把大人盼回来了……。"
逐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衣袖微微颤动。一缕烛光正好落在他半跪的膝前,将青砖地面照得发亮。
逐风正与子悠说话间,文夕也赶到了含经堂。一年多未见,几人聊起了些子悠不在时宫中的事务,待到卯正时分方才说完,却始终未见尉迟峰前来。
那文夕与逐风交换了个眼色,逐风遂道:“尉迟大人此刻不在宫中,他领着几名侍卫,还有……还有郡主殿下前日就动身去了阴司狱……。”
文夕面色阴沉,只叹道:“我是万般不愿,怎知那孩子似是铁了心一般,非要去次阴司狱,说是有桩旧案,永晔以前就寻过她帮忙。那时,大人尚未归来,永晔也不在宫中,她就跑了去寻尉迟大人,再三恳求……尉迟大人这才答应。”
子悠神色未动,只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指尖轻叩案几:"我初归未定,二位大人且去罢,容我再好好想想。"
宫人待逐风与文夕退下,方奉上温热的茶点。子悠尚未动箸,永晔已推门而入。
她肃立案前,见子悠虽彻夜未眠却神色清明,便直言道:"有事禀告。"
"讲。"
永晔将公权来访时的对话一一道来。待她说到"并非余情未了"时,子悠手中茶盏轻轻落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公默所为,他们心知肚明。"永晔迎着他的目光,"对公权那般说辞,实属无奈。我不愿再生事端,也不欲归曹家择人再嫁。"她顿了顿,"但求留在青云宫,助大人一臂之力。"
子悠静默良久,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盏中茶水早已凉透。他抬眸时,眼底似有寒潭深影:"血仇无解。你这般自污名节,徒劳罢了。"
声音低而沉,像在压抑什么:"女儿家清誉重逾性命。当年立约时我便说过——" 他突然停顿,茶盏在案几上磕出轻响,"你若真识得我本性,也不会愿意与我这样的人成亲。"
窗外竹影婆娑,映得他侧脸明灭不定:"既已看清我面目,此时抽身,为时未晚。"
永晔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骨节泛着青白:"公默犯的错,与我何干?"她下颌微扬,烛火在眸中跳动,"我生是曹家女,死是青云鬼。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
她突然向前一步,衣袖带起一阵冷香:"只要我在这青云宫一日,有婚约在,曹家便不敢动你分毫。"她声音陡然转厉,"公默的血已经流够了!这些编排的谎话纵使也污了你名声——。"她尾音戛然而止,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总好过看曹家的手段用到你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