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奶奶(五)凛冽寒冬的絮语

(五)凛冽寒冬的絮语

那年寒假,我照旧背着一摞书回到老家。北京打工攒下的零钱在兜里窸窣作响,奶奶倚着门框等我,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像两片晒褪色的枯叶。

那些年的冬天,西北风都带着铁锈味。雪地上连野兔的脚印都稀稀拉拉的,像是被谁撒了把盐。村里原先六十多户人家,如今烟囱冒烟的不过七八根。晌午过后,我常蹲在门口数脚印,看它们把雪地踩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夜里从村头到村尾的狗叫声,倒是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奶奶的老伙伴们偶尔踩着积雪来串门。郝奶奶总裹着褪色的蓝头巾,牵着她那只半人高的黑狗。那狗叫大黑,见了生人就往郝奶奶棉裤后头钻。有回邻村放二踢脚,它吓得蹿上炕,把炕桌都撞翻了,陈奶奶却只拍着它脊背哄:"大黑乖,跟奶奶贴贴。"她四个儿子及孙子都在外地打工,去年春节只寄回来件红棉袄,还买大了两个号,说着便要拿给奶奶穿。

奶奶去串门回来,棉袄兜里总揣着零嘴。有时是几颗炒黄豆,有时是半块烤红薯,包在旧年历纸里,揣回来时还带着体温。她不爱开灯,总在暮色里坐着。电灯泡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啊晃的。等我读书入了神,她会突然说:"你家屋后边还有你四叔留下的旧皮鞋。"可等我抬头问要不要收拾,她又摆摆手:"留着吧,留着吧。"

那年的雪特别大,路上积满了雪却鲜少看见人走过的脚印。腊月二十九,最后一个在外打工的堂弟也没能赶回来。三十晌午,我和奶奶围着冷清的灶台转了三圈,面缸里满满的白面,腌菜缸还没有开动。

"包饺子吧。"奶奶忽然说。她掀起蓝布围裙擦手时,我看见她腕上的银镯子空荡荡地晃——那是爷爷留下的,如今瘦得能塞进两指。

和面时她的手总在抖,麸皮簌簌地落在案板上。我擀的饺子皮像被狗啃过的月亮,她捏的褶子歪歪扭扭挤作一团。北风顺着门缝往里钻,烛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两个佝偻的黑影正往豁了口的瓷盘里摆饺子,那些奇形怪状的面团在盘子里东倒西歪。

"哈哈哈,你看这个像不像你四叔小时候的破棉鞋?"奶奶突然笑出声,缺了门牙的嘴漏风。她举着个撑破肚的饺子,面渣沾在脸上。我跟着笑,笑着笑着喉咙发紧——这样的笑声,我在记忆里苦苦摸索,之中没有找到,它曾出现在某年某月某日。

后来我总想起那盘煮破的饺子汤。面片在浑浊的汤里沉浮,像飘着零星的雪。奶奶就着咸菜吃了两大碗,棉袄袖口蹭着嘴角说:"明年咱还包。"可我知道没有明年了,北上的火车票早已订好,过完年又要走了。

直到现在才明白,那天的笑声是寒窑里擦亮的火柴。两个孤独的人守着满满一缸白面,在年关的裂缝里,偷尝了半日虚假的团圆。

除夕夜总停电,奶奶却早三天就给座机充好了电。她把电话机擦得锃亮,摆在炕头最暖和的位置。天气预报刚过,铃声就断断续续响起来——三叔在青海说买给奶奶的牛羊肉要多炖会儿才软烂,四叔从省会托班车寄来了治腿疼得药,爸爸问候奶奶吃的如何,喝的如何。奶奶把听筒贴在耳边,皱纹里都漾着笑:"都好,都好,你们吃好些。"

有一年等到初一晌午,四叔的电话还没来。奶奶裹着棉袄在炕头打盹,电话铃突然炸响时,她慌得差点碰翻茶缸。后来我才知道,是四叔喝多了睡过头。那天奶奶包饺子时格外用力,面片子摔得案板咚咚响。

我考研那年没回家过年,后来听邻居说,奶奶三十晚上抱着电话机守到半夜。初一早起去给爷爷上坟,雪地反着冷光,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坟头,发现墓边塌了个窟窿。蹲下身填土时,冷风卷着纸钱往领口钻,她突然干呕起来,手抖得抓不住坟头的枯草。

回家路上经过王家办喜事,鞭炮碎屑红彤彤铺了半条街。奶奶望着那些鲜亮的红色,想起二十年前给小儿子娶亲的光景。灶台冷清得能听见滴水声,她煨在炕头昏睡三天,初四早上却神清气爽地起来扫院子。原来有些病,是能跟着鞭炮声一块儿消散的。

读研三年,暑假带家教、写论文,寒假在北京餐馆端盘子。堂弟说,奶奶总盯着村口的老槐树发呆,可电话里她永远说:"别回来,车票贵。"

工作后挤在合租房考证,简历投出去像石沉大海。有次加班到凌晨,手机突然震动——奶奶晕倒了。我攥着手机在屋子里转圈,那晚的风扎得脸生疼。父亲说三妈在医院守着,催我别急着回:"你回来也帮不上忙。"这话像根鱼刺卡在喉咙,咽不下吐不出。最后一次通电话是清明前,她说院里的月季开了,蜜蜂撞得窗户纸扑簌簌响。我说等暑假就回去,她连声说好,说要把腌的香椿芽留到七月。电话那头传来三妈喊她吃药的动静,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那个暑假推开老屋门时,铁门转轴的吱呀声惊飞了房梁上的燕子。奶奶正弓着背在灶前添柴,火星子溅到补丁裤上都没察觉。我喊了声"奶奶",她转身时险些被灶膛口的柴火绊倒——记忆里能扛起两捆麦秸的人,如今瘦得像片风干的玉米叶。

她一只手颤巍巍,吃饭时总把勺子磕在碗沿。我在灶台刷锅,听见拐杖杵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她站在五步开外盯着我,像在确认这不是场梦。风突然撞上院门,"砰"地一声惊得她哆嗦。我开门时,她攥着门框问:"是不是嫌我烦了?"枯枝般的手背上,青筋一跳一跳的。

从那天起我成了她的影子。她蹒跚着去喂鸡,我就提着饲料桶;她颤巍巍倒刷锅水,我抢过盆子按她指的方向泼;有回她非要把腌菜坛子挪到西墙根,我搬了整整一下午;陪着她坐在门口的木凳上、院外的枯树边,也不言语,就是看着前方。

最让我心惊的是某个晌午。她坐在门槛上打盹,拐杖顺着斜坡往下滑。我冲过去抓住时,发现杖身密密麻麻刻满竖道——那是她独自捱过的日子,一道便是一天。

没多久,我又回去上班了,离开了家,独留下奶奶守着三间院子等我父亲回来,像极了幼儿园门口等家人来接的小朋友。

时代的尘埃,落到个人的肩头,就是一座大山。

槐树下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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