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构想这篇文章已经整整八个月了,还是毫无头绪,因为我所要描述的人,任何文字都是显得苍白的。这八个月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他静静躺在灵车里的、留存之完整得让所有人感到震惊的消瘦却不失英俊的脸庞、深褐色的装着带有癌细胞的骨灰的盒子,和,被我们所有人一锹一锹堆得老高的土坟。除此之外,我还能思考什么文字?好好活着,为了那个一生受尽折磨的老人。

        “他是一个传奇。”这是他的兄弟在灵车上说的。当没睡上一天安稳觉的老人在自己的家乡入土为安的时候,我站在旁边,发现他的石棺正好可以俯视记录他的故事的整个下黄金村,突然感到一丝宽慰,操心了一生的他终于可以休息了。终于可以不必从晚上走到第二天凌晨,然后在傍晚时分,给我们这些小辈去指认榛子蘑、红蘑、黄泥团子一麻袋又一麻袋的蘑菇,也不必把一车又一车的劈柴在山上砍完后又一车又一车的拉到城里。他不用再跟着已经远在他乡工作了的外孙女操心单位的杂事,不用再关注备战高考的外孙子的每一次进退步,不用再担心学习不好的大孙子的未来前途,不用再担心淘气的小孙子每天幼儿园的接送。我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个老人,解脱了。

        二十二个月前,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雪白的医院诊断书是我拿到过的最重的东西,“膀胱癌,最多撑三个月,不建议手术,化疗可延长生命”。化疗是个天价,他的三个儿女商定:可以卖房子,可以借钱,一定一定要让他更久的活下去。第二天,我们听到了他坚定地回答:不要化疗,我的病我知道,化疗也没什么用,我不想遭罪。那时候,最后一批榛子在山上成熟了,他晚上又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走了,第二天家里又多了一袋子的野榛子。过了几天,我们又用山上的榛子蘑和红蘑在老人的家里做了最具家乡特色的小鸡炖蘑菇,鲜香的鸡汤里多了一丝丝咸味,因为在那碗鸡汤里,混着我的点滴眼泪。

        膀胱癌,是所有癌症中最为痛苦,最为煎熬的,而此时此刻,手术已经毫无意义。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他的最后的时光的,好像他从未看过自己的诊断书。他依然每天晚上从城东走到城西,又从城西走回城东。我知道他在走步的时候想着什么,他想的事情,也深深烙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他说,你不锻炼怎么行,以后天天和我走步吧。于是我们在每天晚上,要么沿着河边穿过半个城市,要么沿着城北的山绕着山头。我说:我们有幸看到那么漂亮的夜景。此时此刻,他又在走了,城市河边的亮化比我小的时候壮丽了好多好多,他走过每一个码头,他走过每一座桥,他又穿过每一条马路,他是恐惧的,我能感受得到,他清楚自己要走向的路,是一条再也回不来的路。

        其实,我们都不会走回头路的,但是路上的风景不尽相同。他的这一路,永远是没有休息的。最后的两年,他把废旧的自行车用低价买来,自己去修修补补,再把一辆好车卖出去,我每次到他的家里,他永远在劳作,锤子、螺丝和各种工具散落一地。他的理由却是很简单,多赚些钱,一个要上大学了,一个要上初中了,一个要上小学了。他每次出去走步都要拎着麻袋,把所有路上的水瓶、纸壳捡回来,我们看着一辆一辆的或残废或刚刚重生的自行车,看着一袋又一袋的水瓶和堆积如山的纸板,说:在家多休息休息。他说:好。可是晚上便打碎了我们的幻想,他又不见了。我知道,无论我们有多苦、多累、多忙,我们没有理由去抱怨,没有理由躲避,因为我真正的见过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老人。

        他不是圣人,我们听得到他在厕所里的叫声,他这个一辈子都没怕过疼的人,此时此刻却让人感觉如此脆弱,惨叫声伴随着的是鲜红的尿液,我们听着,看着,却毫无办法。我自责自己无能为力,我骂自己不能减轻他的痛苦,除了可耻的眼泪,什么都做不了。随着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我们清楚地知道那个我们不想承认的事实,他真的,要挺不过一九年的冬天了。但是依然,他没有向他的儿女抱怨一句,没有说过一次自己有多难受,“我这些天都挺好”是唯一的回应。“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老人。”再一次到医院治疗时主治医师这么说。那时距离第一次诊断已经过了整整十个月,所有的医生都没想到他会坚持这么久。“人命在天”,他自己说。

        他只是凡人,但凡是凡人,都会有强烈的求生欲,亲戚儿女说对身体好的东西,总是要吃的很多,听说蒸芋头可以缓解病症,下黄金村、下头村、上年村里的村民开始把自己种的芋头成袋成袋的往城里拿,每一天,每一顿,蒸芋头都是必有的,他也开始只吃芋头。而他的儿女,也几乎掏光了所有的积蓄,一切有可能治疗的中草药材、民间偏方都尝试过了,一九年的新年,我们从未感到如此压抑。

        “这是一个很麻烦的病症,以后情况越来越严重可能会疼到大小便失禁。你们要随时看着。”医嘱这样说。我们知道周边同样有膀胱癌的患者,在他们的最后时刻,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失禁,儿女每天都要清洗他们的床铺。可是这位我面前的老人,无论有多疼,他都要儿女搀着他走去厕所,我们看得出他一路的痛苦。我们说:你就在床上上厕所就行,别下来了,我们会收拾的。他只是摇头。他开始不吃饭,为了少上厕所。过年的时候,一大桌子饭菜,他丝毫未动。

        实际上,按他的状态,他是挺不过这个年的。但是他清楚的是,他的儿子在市场上卖东西,年前,正是最忙的时候,他说:我不能添乱,一定要挺过这个年。大年初二,他在床上再也没有力气动了,我们把他送到就近的医院办理住院,初三,他说,我想回下黄。我们说,那里太远了,你不能再这么走。他说,那好吧,但我想回家。商议之后,初四,他回到了家中。初五,他吃了半年以来最多的一次饭,两个苹果,一个鸡蛋,半碗粥。我们以为那是好转的迹象,可我们没意识到,那是最后的回光返照。晚上,他突然要擦地,要他的儿女们保持地面整洁。他说:你们再去上年给我的孙子外孙子拿点草莓。上年村是我们城市生产草莓最好的地方,可是,我们家人已经离开那里不少于五年了……我们意识到,他糊涂了。

        大年初六的清晨,他突然剧烈的疼痛,不到半个小时,他突然很清晰地说:钥匙挂在门上了,以后不要忘带。然后陷入了沉寂。他的还没上小学的小孙子大喊:爷爷!他突然应了一声:哎!无比清晰。然后,他离开了。

        他与病魔抗争了整整十六个月,没有一句抱怨,除了最后几天,没有一天休息,没有一次麻烦他的儿女。他就是一个传奇,他走后,他的身体没有像其他人变形,依然是硬朗的身子骨,没有蚊虫叮咬,甚至他的脸,变得俊了,就好像是在生病之前,他只是安详的睡了。

        他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老人,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我们最终发现,我们找不到他的一丝一毫的缺点,老人走完了他的一生,处处是磨难,但是在他眼里,他的一生最不放心的,其实只是一把挂在门上的钥匙,一把把一家人都团团圆圆都锁在一间屋子里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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