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鸡娃不快乐

最近关于教育内卷的话题又甚嚣尘上,身边又有很多人感叹,现在的孩子真可怜,家长压力真大,云云。

很奇怪,我每次看到说现在的小孩教育竞争多么残酷的文章,总是会自动带入家长的苦衷,别人看这样的文章觉得越来越焦虑,而我却越看越理解自己从小被施加的压力,于是越来越释然。

其实我童年就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幼儿园开始就学英语、学芭蕾和拉丁,一年级也学过半年书法,当然后来坚持最久的还是围棋。长大后还听我爸妈说,他们曾经还考虑要不要让我去学游泳和体操,游泳是因为他俩都非常擅长非常喜欢,体操则是因为,我从小身体柔韧性超好,不过后来因为学了体操身体比例和个头生长都会受限,这个选项就被我爸拍掉了。

上了初中以后,基本上学校都安排了一周6天的课程,周一到周五上课,周六考试复习,说是自愿,极少有人不参加。于是我从小到大虽未太上过学科类补习,但我也基本上从小不知双休为何物,直到上了大学,甚至突然为一周能休两天感到恐慌,一直到现在的现在,我还是习惯一周只休一天,另一天用来工作或学习。

很多人看了那些关于教育“内卷”的文,觉得焦虑,觉得恐慌,觉得单一的竞争指标和畸形的环境剥夺了孩子童年的快乐。

可作为一路竞争长大的小孩,我并没有觉得周末去上课,排满各种兴趣班、考试和比赛这些事本身让我不快乐。在我还只有几岁的时期,我就喜欢在家里一个人看书,我妈一度担心我自闭或社交能力有问题,周末有时会催我出去玩,或结交些小朋友,但那时候的我,完全不觉得和同龄人撒欢或在大自然里打滚有什么快乐,至少那样的快乐对我来说远不及在家读书。

也许我被“鸡”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但我的确对童年被排满的课表心存感激——谁说在大自然里学到的就一定比书本里、课堂上多?谁说鸡血的童年就一定没有慵懒的快乐?

唯一不快乐的青春期,是五六年级时爸妈在培养我下棋的目标产生了巨大分歧,我爸坚持认为学棋是为了培养逻辑、理解人生,对围棋成绩无大追求,相信文化课仍是我的主要方向;我妈却希望我抓住童年最后两年去冲刺一把专业棋手,冲刺不成再回到文化课方向上,给予我巨大压力,会因为我输棋把我关在家门外,会冷暴力,并且随着家道中落,跟我爸本就不好的感情急转直下,再看到我觉得我身上有我爸那不思进取的样子,气得要死,我和她最终都在多方高压下崩溃。

但长大之后回头看,我依然感谢我妈,也感谢围棋,以及那么多接触过的人和事。

我初中读着全市最好的学校,成绩奇烂,心态崩塌,高中勉强考进城乡结合部一个以复制苏北模式为荣的考试型学校,那个学校中考录取分数线那年也达到了全市第三,并不能说是差学校,但两处教育带给我的巨大冲击是人和人视野的差距。

在那所初中,几乎没有什么孩子从小没有学过一星半点的兴趣班课程,还有好几个同学曾经读着读着书,突然请假,说要去国外比赛,然后莫名其妙地拿回些钢琴小提琴大奖来,而这些并没有耽误他们学习。

高中的同学,都是一路苦读上来的,论考试成绩,他们并不差,但我曾不止一次听同学困惑,为什么要读高中,“我为什么要学代数学象限学几何,生活难道不是买买菜四则运算就够用了吗?”小静高一时和我说过的这句话当时带给我巨大震撼,她是那么理直气壮,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连舔着脸说出读书并不只是为了在生活中运用这样的话的勇气都没有。

中考前,我们那所初中曾经放假9天,让同学自由复习,我蹲在家里看完了NBA总决赛,返校时,感觉人人都在讨论那一年的总决赛(毕竟我们班无论男女生都非常喜欢看篮球);高考前,学校自然也没有布置太多作业考试,但还是要求去学校自习,有问题可以问老师,我虽没能在电视机前看完那一年的总决赛,但心态仍是放松的,想着反正都到这个时候了,努不努力,对成绩,其实已经没有太大差别,重要的是心态调整。

多年下棋经验早就让我意识到,人的状态其实是有波动和起伏的,人会在某个周期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棋盘前就觉得通透,战胜一些水平其实比自己甚至略高的选手;也会在某个周期,无论怎么努力思考都好像有东西堵在那里,甚至会连连惨败。

我从高三开始就密切关注自己状态的起伏,调节其节奏,力争让自己状态的最高峰撞上高考,最后也确实超常发挥,尤其是物理和生物——按理说,我物理考试平时很难上一百分,大多在90左右徘徊,但那次考完,我全卷只有一道题没有做出来,出来以后和同学感慨,这次物理卷子真简单,同学却都觉得不可思议,连物理老师最后看到了我得了A都说我超常了,本以为我能拿B不拉胯就已不错。

生物更不必提,平时选择题总难免有几道不确定正确与否,那次考试时却如有神助,连多选题都基本能确定自己全对,考出A+也是自己情理之中。

我妈后来说,其高考前就能看出我应该能考得不错,因为我当时的状态就是轻松又自信,更重要的是,我这种懂得把握节奏、自我调节的能力更会让我受益终生。

而更更难得的是,我从小接触的课程、遇到的人都促进了我的思考,让我十几岁时就想明白了自己想要做的工作,并能清楚表述出一二三四。

这些东西,都远比成绩更让我受益终生。

所以我自始至终是一个无法反对“鸡娃”的人,我始终觉得,如果爸妈感情好,家庭幸福,孩子的内心充盈,摔倒就不可怕,压力也不可怕。

而全民“鸡娃”甚至“鸡”出“剧场效应”,在我看来也未必是一场灾难,尽管被这样那样的补习班兴趣班填满童年,但小孩子们的确比我们从条件上看更优秀,更好的英语、更广阔的视野,从小思考着公平正义的命题……童年少了些单纯傻乐,是不是应该被指责,“内卷”应不应该被批评,对这一点,我深表怀疑。

我唯一觉得全民“内卷”不妥的,是可能拉大了教育公平的鸿沟。

人固然会有不同的兴趣点和天赋点,但如能从小让孩子多接触、多探索,哪怕是像我学围棋一样,所选项是错误的、痛苦的,这段经历对我而言也依然是有益的,而不是浪费的。

我也曾经学奥数,奥数在我的概念里就是那个年纪的小孩子能接触到的极端难度的数学题,是可以当成检验天赋点的工具来使用的。比如我学逻辑的时候,基本次次考试满分,哪怕全班就一两个满分,其中也有我;而学几何的时候,我经常考出二三十分的成绩。

但回想起来,我在考低分的时候痛苦吗?考高分的时候骄傲吗?被“鸡”的时候我就不快乐吗?其实这些感情我回头想来都没有那么强烈,强烈的是我记得自己当时考差了想要赢回来,努过力以后还是因求而不得而放弃,但依然是一段没有遗憾的学习经历。

而在那些学习“实验”中,我可能比那些童年没有“卷”过的孩子更早意识到自己的兴趣和自己的限制,意识到我的性格里喜欢与自己较劲,也意识到这世上就是有些东西你努力了也得不到,意识到人不可既要又要还要,意识到我有阴暗面,会嫉妒自己的朋友,做不出题的时候也会想抄,却也意识到人类的缤纷多彩。

也许有的孩子会在巨大的竞争压力里“坏掉”,我在学围棋的路上也“坏掉”过,也许围棋只占我“坏掉”的一半原因,但其也让我知道了自己不是这块料。我同事说,鸡娃无妨,但要把握住度,可度在哪里,谁能知道?

不久前我还和程序员说,怎么发觉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其实就得看你失败时还能不能爬起来,想不想赢回去。譬如我写稿时,若编辑说我有不足,我愿意改十遍百遍,看着自己一遍一遍进步,就会欢欣振奋,而即使编辑以难听的措辞骂我、凶我,我心中只有如何让稿子变好这一主线想法,那些支线措辞我都能过滤了去。

我采访的时候,也遇到过很多专家的diss,说我不懂行的、不专业的,说我太八卦的、问的问题没意义的,我都可以憋着一口气,顶着对方的批评采访完,然后回家边听录音边反思下一次怎样问得更好,怎样让受访者diss得更少——即使听录音的时候可能面红耳赤想扇自己这个白痴。

可下围棋时的我就不是这样,老师随便批评两句我今天是不是没带脑子,我就委屈巴巴了起来,因愚蠢而输的棋,我怎么也不愿意反复复盘,不愿面对自己的错误。会为自己满世界找借口,让过去的痛苦过去。

后来我看李昌镐的传记,才知道罗罗和大神最大的区别可能就在这里,李昌镐输的棋不会比我少,痛苦也不会比我少,但和我一个显著的不同是,越是痛苦输掉的棋,他越渴望含泪复盘,并且反复思考,让自己今后不要再犯这样的错。

可我会去苛责父母为什么从小要让我去下围棋,而不是学写作吗?我会去苛责我妈曾经因为希望我成为职业棋手而给我巨大压力吗?不会。如果不接触,我不可能知道这里有自己的局限;如果不push我,我也不知道原来压力可以促人进步,也可逼人崩溃。我妈的确没有把握好push我学棋的“度”,可一句话说回来,谁又能知道别人的度在哪里呢?不要说父母对孩子,又有多少人知道自己对某些事的耐受度在哪里呢?

如果一定要说我妈有什么错,可能只有单一指标导向的错,学钢琴就必须考十级,学围棋就应该以职业棋手为目标,读书就应该读最好的学校——她直到我“坏掉”后才逐渐理解,原来不是所有逼迫都会有正面的结果,原来对于像我这样的孩子来说,快乐比“优秀”珍贵。

而当她放宽单一指标后,她也再次意识到,原来快乐和她那狭隘理解的“优秀”并不冲突,原来当她不再以冷暴力向我施压之后,我依然可以驱动自己向前。

是向前,而不是一定要得到第一;是享受自己所处的每一个位置,每一个阶段,并且还能持久地进步,进步到了30岁,我至今依然可以自我鞭挞,不用外界加压,也不会停下。

现在,她成为了会因为我生活平静而骄傲的母亲,我也成为了那个感谢她从小“鸡”我的孩子。我们都放过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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