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少年


诗不好写。爸的书架像从屋中拔节的树,要顶上天去。书脊上的字嵌在树干上,有胡桃核的触感,顺着摸出来,指尖的皮肤微微升温,有什么要拱土而出,想挠一挠。
换过水的绿萝活灵了,根须滋滋汲水也吸着这里的闷气。不久会穿过玻璃瓶底,生长到墙里,把这一方裱起来,活活的生气就从画里出来了。E君应该来找他吧,整片都是粼粼的阳光,倒影着灰粉白绿的屋顶,叫E君来就湿一身!他还没思绪呢。
E君大叫他,“嘿,出来耍!”E君也不会遮遮,如他所料,泅了一脸的水光。
他拿了两瓶冰可乐,“喂”了一嗓子,E君又朝他嘿了一声。磨砺的喉咙像长在菜市场的鸡鸭身上,又不是唱山歌,他和E君仓促地笑了两声,鸣金收兵。
“你干嘛。”E君闷哼,下锅茄子一样焖着油气。
“你又干嘛。”他揭了可乐盖,咕咚小半瓶。嘴里多了点锈味,云端那根烟囱又在汩汩注毒,整个天宫就被这支顶心刺妆成个尘肺。他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剩点唾沫,握拳放在嘴前,“哭哭”“哭哭”地咳起来。
“你装个P。”E君捶了他臂膀。两人都抬头盯着烟囱,黑雾笼上云肩,翻过来覆过去,不知谁要压倒谁。
“明天一起穿个牛仔裤。谁叫学校发了件白衬衫。”
“我就穿这校服裤。穿那个干嘛。”他低头掸掸裤骨,特别倜傥的模样。
E君砸吧嘴,“我送了条鱼给她。”
“走,我叫我爸回家。”爸没别的,爱看书和下棋。在街心花园看着瘾,下着也瘾。四方棋盘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爸则是眼中有敌,心中藏阵。那黑雾囚着云肩,云肩反钳着黑雾,两条龙尾纠缠不休,似是而非虚实飘忽,一步三醉,一迷三省,人影都被埋了进去。
他感到有气涨满到胸口,之前班里募捐,要帮个同学的妹妹。E君给人家里送条鱼,是不是有点抠。都不知道对得起谁。他还帮E君翻了好多书。感觉感觉,他感觉又闷又糊涂了。永无止境,蝉鸣铺得长长,家附近,街口,学校,菜肉市场,秋风将它吹到南半球,又让春风吹回来。他是不是该起个诗名叫悲伤北半球。小东西绕好几圈了还在自家树上。他拉着E君躲到树阴下,阳光上了膛,地面都成筛子了。

嘴里的锈味还没散,又烤出几层烧渴。他拧了直喝,连沫儿也卷食入腹。E君和他齐齐在树下打着饱嗝,一唱一和一起一合,就像解着一道跌宕起伏的数学题。
谁没看过几本漫画,他和E君学奥数,同桌。E君带来了漫画,他抢了夹在街砖厚的试卷里。倒三角脸老师看着齐刷刷做题的学生,顺手拿起了试卷集瞄瞄。手一抖,兜走了漫画。下课他把试卷“哗”地从桌面摔到地上,玻璃似的一阵脆响碎了一地。E君顶着脸上的新痕掀开他,两人扭股儿糖般鬼上身,他用力掐着E君,掐的手指发虚,又用嘴咬,E君喷了他一面口水,反手捶着他的肘子,两人倒在地上,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大理石板上画鬼一样,就看谁先吸出谁的灵魂。现在,好像又没了这回事。
好久,爸站了起来,眼睛像鹰,两人从筛子里钻出来,爸挥着手,两人又退回去。三人缩在树下,都能应景了——蕉下覆着斑斑鹿也。
“你最近写得乱七八糟,是迷了其他什么吗?”
“瞧您说的,找他来借书了,想写诗呢。”
“你在这头,诗在那头,中间隔着非洲大裂谷。我倒觉得你看我时很近,看诗时很远呐。”
他憋着快岔气,E君哪里爱写诗。
“多读点书。”爸拍着E君的肩,任重道远。
爸在前面走着,他跟在后面左两步右两步,怕踩到爸的影子。一条街上熟肉香,酒味淡,卤烤焖烧,清甜辣咸,他禁不住脸颊跳,有点不利索。他在热气里泡着,坚船的炮口打开了,油刷锅声一窗一窗的,过一格来一响,五味杂陈专轰他了。他快成了一盘菜。
鼻尖溜过酸酸的醋水,沤肥的淤味就像浮在头顶的乌云,走到哪都暗无天日。菜肉市场里,哪一句话你都听得见,哪一句都倏忽过耳。怎么卖啊,便宜点啦,称吧,够了。他侧在角落,看红塑料大盆里源源不断进水,又从浸得看不清底色的盆里吐水。大鱼小鱼团在框里,世界真窄!鱼和鱼之间,倒三角脸老师游刃有余地跨过来。
漫画事件之后,他和E君问老师问题,那人中途接个电话,分针从1字走到8字,回来讲道题,8字都走不到9字。两人饿成办公室里的两支旗杆。
他没告诉爸。那人和爸打了声招呼,两个男人各找各鱼。他想着E君要的,他都没有头绪,真想拿盏灯照照E君的心。莫若自己这么黑洞洞掏出点红吧,他正看着店家一手掏着鱼鳃鱼肚子,一撸一摔,土灰裤子黑水鞋上都挂着点点花。

开饭之后,苍翠的葱花香菜剁小椒,还有两三圈切丝的小火星,他鼻翼闪了灵光似的,一扫方才的灰蒙蒙。买条鱼煎吃着香啊。这么说来,送条大鱼也没什么。爸瞥见他抽出来的书,问:你看修辞,看明白了吗?
还行。我饱的时候见着鱼俗气。饿,见着鱼就乐。
什么?
“下来,你下来!”
他跑下楼,E君隐在树边,影子有点孤山的姿态。
“你不用写了。”
他惊愕。他一直鼓着劲儿想写,最后还是写不出来。
“为什么?”他着急,有种不明所以的坠落感,心里有股劲儿被放弃一样。
夜沉沉开始,E君不说话,只拍拍他肩膀。
他默默等着,在等倒三角脸老师讲解,在等爸下棋,在等卖鱼,在等饭熟一样,等着。
一层阴翳蒙上明月,他只知道帮不着E君,不,来不及帮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E君对自己的数学成绩一向自信,这次考得却有点偏差。刚下课,他就嚷嚷。
他佯笑,摇摇头。书本夹着的不是数学试卷。他这次怕倒三角脸老师的“釜底抽薪”。
你个傻瓜!E君看到他的动作,瞄了眼试卷,“好了,很不错了!比我还高分。”
两人嘻嘻哈哈,坐窗边的E君比他好,经常能看到操场,许多女同学在三两成群地说话,午后的风在教学楼的阴影下凉凉的。
“走啦,坐着生锈啦。”E君拉着他,一起往楼下跑。E君的脸还透着小后生的朝气。
课代表跑过来,从几个坐后面的学生桌面抽借了课本,也是时常有的事情。外校老师来旁听,没带课本,课代表只好给老师们借。E君这班刚上完数学课,便能借到隔壁班。
E君在楼下操场,四层高的围墙隔住了邻边的大水塘。夹缝上生长了许多小黄花,或许叫飞机草。这是他和E君猜的。两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不知道这是什么花,只好瞎编,两个人都认可了这个花的名字。
有时候他们真是能容忍对方的小毛病。感同身受地忍受。
回到教室, 自习课上,他收到班主任的传召。办公室里不止班主任,倒三角脸老师,还有面生的几个。熟悉的不熟悉的,六国大封相那么齐全。
他的数学书被摊开,一张信纸裸露着,像被揭了皮,露出一行行红色的血丝。
上面是他写的诗。

你经过我的人生缝隙
又扭头而去
你慢慢倾身
我们还是成了交错的路口

梦醒 我才知道我想飞
我们不过是一群候鸟
一百次飞过
一百次回来
来时吞了染色的青杏
回,就淋了点黄昏

你说你爱玩
打着梦境一样的呼噜
压住我的心跳
我知道我们都在夜里流浪
白天
我们站着 不见得更自由

你说不知道过去是怎样
未来是怎样
这一刻
我闻到黑色的芬芳
“这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班主任率先发难,你呀我的,简直难以忍受。他把办公桌拍得山响,笔筒跟着浑身颤抖起来。
他低着头,什么也没说。这只是一首刻意而作的诗而已。
“你回去把家长叫来!”班主任没收了他的信纸,差点刮到他脸上来。
他不敢多言,慢慢退到办公室门口,E君早在偷听,一个箭步冲进来。
“老师,那是我写的!”


“你写的是我吧?”E君揪着信纸,笑歪歪地瞅着他。
看似极大的事,E君后来说自己抄的,竟然也蒙过去了。E君总不像伤春悲秋心思萌动的人。E君轻轻松松摆平他自认为有点难度的事情。早知如此,他一开始就不承认信纸是自己的。
“我是为了给你写的,好吧。”他不服气了。
“哎,要是真叫你家长来,你爸会来吗?”E君好奇地问。
“自然是我妈妈来。我爸不会骂我的,倒是你,莫名其妙要跟老师说你写的。”他扬眉。
周末爸让他喊E君一起来吃饭。
E君忐忑又兴奋,“哇,我要去校长家吃饭了。我能转送个礼物给你吗?”
他哪里计较礼物。
E君抱了一个小缸来,里面是条蓝盈盈的鱼。尾指那么长,游起来有蓝色的裙摆。
它会璀璨地亮着,俯视所有疾驰而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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