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晚灯

月亮

(不好意思我这次又写了很长的故事~)

一、

很久之前,沈岸问过我一个问题。

“如果给你最后一个月的时间,你会做什么?”

那天晚上,我们在江边散步,天上凉月孤寒,照亮江边灯。

我摇摇头,反问他:“你呢?”

沈岸抬眼,看着前方说:“我?我想做个坏人。”

他把“坏人”两字说得特别轻,仿佛实现起来也会很简单似的。

我思考其中深度,接着他补充道:“毕竟,人总会对一个将死之人,稍微宽容些吧。”

他的语速如此缓慢,说完笑了笑,像黑白影片骤然有了彩色画面。


二、

我和沈岸在同一条逼仄、潮湿的街道出生,长大。

矮房之间的缝隙人来人往,卖豆浆油条的小贩推车奔走,阳光洒在灰白地面,温暖且救赎。

这样好的一天,我会在这条窄窄的小巷中见到沈岸。

我倒退着同他搭话,实则在看他。

沈岸的左眼皮上有个小伤疤,棕色的瞳孔清莹透彻,像巷口那只小橘猫。

长大后的他开始变得很正经,我煞费苦心想的笑话都不能博他一笑。

我常想如果他是烽火戏诸侯里的角儿,肯定也是个祸国殃民的主,再一想沈岸他丫的是男的,可是古代断袖例子也不在少数。

他虽然不常笑,可是会看着笑得不能自已的我,然后摸摸我的鼻梁,说:“不要皱鼻子,老了会长皱纹。”

我们虽然不能同甘同苦,可也真真切切地有过美好的回忆。

之后我认识了一群好朋友,开始交帮结派,将自己塞进小团体里。

我妈这时会走出来指着我说,诸如隔壁的沈岸又拿了全级前几,诸如我从小就不让她省心,发高烧是她背着我跑去医院……

她真的很喜欢翻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像证明她身为母亲有多伟大一样。

我听着不耐烦,丢下一句“你管好自己吧”就摔门而出。

我从来不缺朋友,不缺陪伴,我在亲情上缺失的会在别的地方填补回来。

于是我开始结识许多沈岸口中不伦不类的朋友,开始谈沈岸认为没有结果的恋爱。

因为我从不在乎结果,我只在乎这些人给我带来的情感价值。

他们就像一台台不知疲惫的老式机器,偶尔的叫嚣只是零件的损坏。

也会有不长眼的来问我到底喜不喜欢他,表情狰狞,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我抽着烟靠在巷口的水泥墙上,没忍住笑了出来。

原来当我对一个人有了最高防备,他在我面前做什么,我都觉得好笑。

那天,沈岸从前方小巷中走出来,昏黄路灯拉长他影子,像恶龙也像骑士。

我扯了扯嘴角,移开了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两人对外绝口不提认识对方这事。

他的优秀是一条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分界线,我无力跨越,也没想过要追赶。

来人挡住路灯的光,逆着影。他抽走我指间的烟,说道:“可以给我一根吗?”

我半信半疑地交出我最后一根烟,乖巧且服从。

沈岸和我一起靠在墙上,他比我高出半个头,烟雾随着风全落在我身上。

许久,他问道:“抽烟好玩吗?”

“不好玩吗?没事,下次我带你玩别的。”

“不用了。”说完他就走了,烟头丢在墙角,泛着星点红光。

怂包,我在心里嘲笑他。

后来我爸在我书包发现了烟,将我痛骂一顿,我情急之下将沈岸搬出来救命。

“沈岸也抽烟啊,你老让我学沈岸,这下又不让学了?”

话还没说完,他一板凳砸过来,我耳朵嗡地一声,只模糊听到他在喊着什么。

为了自圆其说,我那天跑去找沈岸,让他给我当证人。

最后得到的却是“他们上周就搬家了”的消息。

他的邻居隔着外面的铁门看我,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年我十五岁,还没来得及带沈岸一起堕落。

就失去了他。


三、

我从一张洁白的床上醒来,刚醒时脑袋发懵,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随便往旁一拍,那人嗓音低沉,不情愿似的应了我一个音节:“嗯。”

我才想起来,我和沈岸已经“失踪”十天了。

前几天他的手机响个不停,我调侃他:“这个世界没了你真的不行吗?”

“试试就知道了。”说完他把手机关机,放进了抽屉里。

我们租了一套廉价独立房,走在木地板上会吱呀作响,像踩在枯叶骨上。

渐渐习惯了相依为命所带来的强烈归属感,不知时日过。

沈岸在酒吧里亲了一个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女生。

它带给我的震撼不比当年得知他搬家的小,我再次感到自己被背叛。

重拍音乐一下一下打在我心脏上,我看着舞池中央的纸醉金迷。

“你为什么亲她?”

“亲一个人需要理由的吗?”沈岸抿了一口酒,反问我。

只有心虚的人才会用问句回答问句。

“可是你没有亲过我。”

沈岸愣了半秒,而后笑意漫上了双眸,他慢慢靠近我,像日出退潮般温柔。

我意识到不对,忙说:“我开玩笑的”。

他笑着说:“你刚刚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在吃醋。”

沈岸的行为举止越来越怪异,也越来越合我心意,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觉得他离我没有那么遥远。

有天晚上他醉倒在房间里。

地上摆满了空酒瓶,整整齐齐地倚在墙边,好像是逼迫自己看着这些勋章似的。

烟头像一只只死去的飞蛾,贴在地上,还落了灰。

我整理残局时,笑着嘀咕:“你酒量可真差。”

“我会变好的……你信我……”他闭着眼睛,像梦呓,说完又昏睡了过去。

我应该开心的,沈岸不再是那个如神造的圣人模样了。

可是当我见到他那张在劣质灯光下无措的脸时,我开始意识到我是个多么贪心的人。

好像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法让我满意。

我怀念他从前的模样。

怀念他站在大礼堂上对着上千学生发言时的镇定自若。

怀念他去广西义教时那张和男孩的合照。

沈岸知道他抗拒镜头,所以自己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照片定格,男孩笑得很开心,露出两颗虎牙,沈岸蹲在旁边,脸蛋被镜头外伸进来的一只小肉手扭得微红。

怀念他和导师自信阐述论点,说着我听不懂的专业名词。

怀念他无论作为什么身份出现都会是那人的骄傲。

怀念他的不拖不欠,礼貌自持。

可是怀念是真的,自私也是真的,我不像沈岸那么伟大。

今年我24岁,有一家十平米的店,营业关门随心所欲。

有一个研究生在读的竹马 ,宿醉一夜,还未醒。

秋风起,银杏叶落,窗外阳光落在他额头,美好得像回光返照。


四、

那年沈岸搬走后不久,我的生活发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是怎么变,也跳不出这条老街。

我爸妈是个不求上进的人,我恰好遗传了这一点,只顾当下玩乐,不管将来。

渐渐地,留下来的人变老,这条没那么破烂的小巷已然摇摇欲坠。

而我和以往一样,在我妈去打麻将的时候回家,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出门。

除了毫无创新可言,也勉强活日。

可到了高三那年,一切急转直下。

我爸出轨的破事被闹在了明面上,我等了那么久,装了那么久,他们终于要撕破脸了。

我站在一旁,看这台大戏会如何上演。

我爸不满我的反应,他像只龇牙咧嘴的怪兽,拽着我的衣服,说:“你过来看看!你妈就是个疯子!”

我当然知道,她一无业游民,自然有精力和他们这些有工作,靠面子傍身的人周旋。

她大早上就蹲在那女的公司门口,拿着一张半身长的红色塑料海报,其上字字泣血,像丢了孩子的可怜母亲。

不过她丢的是丈夫罢了。

她不肯离婚,威胁卖惨甚至妄图用我去唤醒我爸的所谓良知。

她扯着我去学校办理退学手续。

众目睽睽之下,她披着一头枯发,穿着花色阔腿裤,走路踉跄。

而我不吵不闹,时刻保持微笑。

这是我最后维持内心秩序的方法。

也是这一年,我再次见到沈岸。

有些人的出现可以瞬间满足你的虚荣心,即便他什么都不做。

最后一次回校,我背着瘪了的书包,光明正大地绕过门卫,从校门口走出去。

身后不知哪间教室,传来震耳的读书声,听得人烦躁极了。

就是这样一个时刻,沈岸穿着蓝白色的一中校服,出现在我面前。

他长高了许多,刘海被风吹乱了些,露出额头,整个人明媚得像秋天的午后。

而我像只被丢弃的娃娃,肮脏腐烂,相形见绌。

我不问他为何回来,不问他这次又是在哪个“叛徒”嘴里挖到我的消息。他也不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们就这样并肩走了几十米。

许久,他开口道:“我忽然走了,你生我气吗?”

“生气。”

他笑着说:“那么直接啊?”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就走了?”

“不想。”

“那么直接啊。”我也笑了,我终于明白他开头的笑是什么意思了。

一模成绩刚公布,沈岸人生第一次掉出了年级前二十,他说想找下安慰。

“所以来看看我多惨?”

他避而不答,转而说:“国际惯例。”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个梗。

以前我总爱怂恿他一起去游戏厅玩。

不过好笑的是,沈岸说那时我的语气丝毫没有邀请的意思,更像是不耐烦的威胁。

大多时候,沈岸只是摇摇头,然后渐渐离我而去。

可是忘了从哪天起,他回头了。

他偏离了轨迹,逃了补习班,和老师家长撒谎,熟练得像个惯犯。

一切都那么天衣无缝,他回头和我说了句:“国际惯例,天知地知。”

在游戏厅里,沈岸无师自通,操控着方向盘,双脚踩在踏板上,屏幕上的车横冲直撞。

他没有看我,说:“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对啊,我凭本事拐你这个大学霸来陪我玩,太有成就感了。”

“所以你的重点是什么?”他莫名其妙问一句。

很多年之后,我才懂得他说的“重点”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我希望你接近我的理由不是因为我。”

他说这句话时是某个下着小雨的冬夜,刺骨的冷。

我们刚喝完小酒,两个人的脸蛋都粉扑扑的,推开店门,寒风呼啸而入,霎时浇灭身上的温暖。

我们牵着手跑过斑马线,抬头看雨,它温柔摇曳落下,像初雪。

这时马路空无一人。

除了他无故离开的那几年,沈岸是一直在我身边的人。

他见证着我从古灵精怪,变得阴翳孤僻。

见证我从学习还不错的三好学生,变成被学校赶出来的累赘。

见证着我从看他几眼都会害羞脸红,变成不经允许就敢亲吻他。

我说:“沈岸,我们在一起吧!”

他神色不明,问我原因。

我说:“和谁都一样,不如和你。”

沈岸笑了:“好啊。”

那么轻而易举。

我会对他说“你别走”,“陪陪我”,可是从来没说过“我喜欢你”。

而他也一次都没有问过,像是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我们非常有默契地达成某种共识。

只是有一天晚上,沈岸做梦惊醒,在一片漆黑中他坐了起来。

他像个幽魂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像还没回神。

我说:“做梦了吗?没事,梦都是假的。”

“嗯,我做了个噩梦。”

“什么噩梦?”

“我梦到初中的我在巷口问你爱不爱我,你说爱啊。可是……如果梦都是假的,这应该算是个噩梦吧。”

第一次,沈岸那么赤裸裸地看着我,脆弱又坚毅。

他没有从我这里得到答复,是因为他根本不想知道,他像个没有手电筒的探险者,沿途遇到一个路人,也断然不会问他,前面是出口了吗?

沈岸只是一次次地试探我,摸着石头过河般,将我爱他的证据一块块拼凑起来。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

不过即便到了最后一刻,我都不知道我究竟完成了一份怎样的考卷。

16岁高中辍学的第一天,与沈岸重逢。

他干干净净地来,安慰我一切都会好的。

后来沈岸顺利考上市里最好的大学,而我开始找工作,屡屡碰壁。

我爸妈最后还是离婚了,我妈等了他四年,再嫁。

在酒席上,我笑着问她:“你爱张叔叔吗,你可别耽误人家。”

她难得化了个大红唇,可难掩憔悴。

她说人一生可以付出的情感就像一瓶水,前面倾尽得太多,后面剩下的就只够救命了。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我已经把最后一滴救命的水给他了。”

我听完沉默了很久,与她斗了那么多年,我好像第一次理解她。

她为爱奋不顾身,丢尽脸面,她倾尽全力去挽回一个人,去拯救一段岁月。

其实没有那么丑陋。

丑陋的大概是我这种像爬山虎一样缠绕着沈岸,并美其名曰“救救我”的人吧。

一件不那么美好的事,如果披上了“救赎”的皮囊,会不会显得温和一点。


五、

沈岸在他的世界消失的第二十天,我接到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听到对方声音时,脑子电光火石而过,我想起初中发生的事。

那时年级里很流行写同学录。

我将他们分给我的那一页收起来,也不写,慢慢凑够了六张。

之后在不同的时段,我把这六张颜色、风格各异的纸张送给了沈岸。

可最后这六张纸竟被他以不同的理由打回,无一幸免。

但是他每次拒绝完我后,都会递给我一个本子。

我从没有见过有人用作业本做同学录的,古板得就像是无趣的信息收集表。

我大手一挥,在他本子上将他骂得人神同愤。

后来我才明白,沈岸给我写同学录也许只是为了让我拒绝他,好让我发泄掉心中的不满。

可惜从前的我太没有眼力见,实实在在给他写了六次同学录。

没想到小时候写的同学录竟然在多年后派上了用场。

沈岸的妈妈在上面找到了我的电话号码。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颜安吗?我是沈岸妈妈,他是不是在你那里?”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手机就被人抢走了。

沈岸拉着一辆手推车,其上堆着三麻包袋的衣服,和我一同挤在这条嘈杂街道上。

这条街是批发衣服的基地,从早到晚都有推车车轮擦过水泥地的声音,轰隆隆的,听得心脏也突突地响。

沈岸挂掉我的电话,之后帮我关了机,他有些不满地说:“说好不能用手机的,别说话不算数。”

他似乎并没有看见那串电话号码,可是沮丧忽而如潮水般袭来。

两年前我曾和沈岸去过一个历史博物馆。

我趴在厚厚的玻璃橱窗上,盯着里面晶莹剔透的瓷器。

他微微弯腰,也开始端详起来。

有束光打在他头上,眼睫毛透下一小片阴影,眼睛似带着笑。

我说:“如果你那么近距离地拥有一件珍宝,会不会觉得很伤心?”

他看向我:“近距离地观赏,就是拥有了吗?”

“哦,那如果我把珍宝藏起来,不被任何人发现,算不算拥有了?”

他不说话,牵起我放在玻璃上的手,像在安抚我。

沈岸对我而言,其实就像端坐在厚玻璃内的莲花瓷,永远有一束暖黄的光落在他身上,如此神圣而不可冒犯。

我与他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趴在玻璃上望着他了。

我心有不甘,可不知所以。

直到不久前,一场磅礴大雨中,沈岸拼命敲开我的家门。

我被浑身透着寒气的他揽进怀里,冷得发颤。

他声音低沉:“你可以陪我一个月吗?”

“我陪了你四年了。”

“不是那种陪!”他很大声地吼道。

风雨疯狂肆虐,走廊被雨水淹了大半边,外面电闪雷鸣,寓意不详。

我看见了他手上的伤口,一道细长的血痕,不断渗出鲜血。

他说只是不小心把玻璃打碎了。

我笑他如此拙劣的理由,丝毫没有信服力,可我没有再问下去。

在此之后,我暂时关了店,陪他一起消失在众人面前。

如他所愿。

我把价值连城的珍宝藏了起来,在觊觎了多年之后。

我很想穿越回两年前,问问那个站在莲花碗前的少年。

“如果珍宝和我只有彼此了,我是不是拥有了他?”

可是我如何能将珍宝长久私有?

接了沈岸妈妈电话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场梦。

梦里我和沈岸在一片湖水上泛舟,有巨大的鱼翻腾而起。

夕阳西下,金黄色的湖面上飘着数不清的简陋木船,一大篮五彩斑斓的蔬果挤满行舟。

远远看去,像湖上开了花。

醒来后我告诉了沈岸,他笑着说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可是我隐瞒了后半段梦境。

后来小船越飘越远,岸上站满了人,他们在向我们招手。

我站了起来,大力挥手,呼唤,像凯旋而归的战士。可再定眼一看,岸上全是我不认识的人,他们口中喊着“沈岸”。

我回头看他,他背靠着船板,睡得正香,浑然不知。

沈岸心血来潮和我定了以一个月为期的失踪游戏,时限将至,我的惶恐不安不仅仅表现在梦里,更表现在生活细节上。

比如我再也不敢打开手机,不敢上网,因为害怕他的亲朋好友会定位到我的位置,然后将他带走。

比如一看到他走神片刻,我就会质问他是不是想回去了。

这时他就会捧住我的脸,温柔地说:“怎么忽然嗷呜了?”

我真恨他这副表情,温柔平静,像对弱者发出的怜悯。

比如和他一起吃饭时,我会思考他放弃一切忽而到来的原因。

最离谱的猜想是,他犯了法,所谓失踪纯粹是逃命而已。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一边吃着炒面一边咯咯地笑。

原本是件那么有趣的事,这天却被一个醉汉搅黄了。

他东倒西歪地走过来,像个即将病变的丧尸,骂骂咧咧碎念着什么。

我瞥了他一眼,只当没看见。

可这时却见沈岸猛地踹了他一脚,那醉汉酒醒了三分,踉跄几步后抄了桌上的空酒瓶冲了过来。

小时候我学到一个技巧,遇到伤害时将路人扯进来,也许能保自己一命。

我举起铁凳子,用力向店面的那块玻璃墙砸去。

砰一声巨响,世界仿佛定格了,只有几只飞蛾扑棱棱地往白炽灯上撞。

警车很快就来了,所幸没人受伤。

在车上,我听到有人和沈岸搭话。

“你看起来应该还在读书吧?不像爱打架的人啊,怎么那么冲动。”

沈岸说:“是他先骂人的。”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口吻怎么那么像小时候的我,睚眦必报,勇字当头。

他扭头看我,“问你呢,为什么那么冲动。”

“要疯一起疯呗。”我笑着说。

这天晚上,我们在派出所的长板凳上小眯了一会儿。

走廊上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抬头看了眼。

来人看起来大概四十几岁,干瘦如柴,面色蜡黄,和醉汉长得有几分相似。

不知警察说了什么,女人眼泪流个不停,面容憔悴。

我摇醒沈岸,说:“我们回家吧。”

“好。”他牵起我的手。

深秋夜里, 我们站在公交车站等一辆的士,此刻无风,远处的广场上空无一人。

沈岸背对着我,借着路灯看公交牌子,少年的背影笔直挺拔,似发着光。

我忽然说了一句:“我们比他们幸福太多了,是吗?”

他回头:“对,你会有很好的未来。”

我们过着最百无聊赖的日子,大门不出,常常还是会在这座城迷路。

可是醒来看到他,便觉得诸事顺畅。

偶尔发狂恨透了这种日子,就跟着他跑出去。

大雾环绕的群山,山脚下有几家小吃店,卖的是豆腐花和热芝麻糊。

店主是个老人,他乐呵呵地说我们现在站的是两省之间的分界线。

我想了想还是拿出了手机拍照纪念。

刚开机,屏幕前连续不断地弹出消息,手机卡顿,我终于看清了他们在说什么。

颜安,你在吗?

你知道沈岸微博设置了条定时文章吗?

沈岸是在你那里吗?

他想自杀。

……

山下阴冷,沈岸站在阳光底下,手捧着碗,一勺一勺地吃着豆腐花。

我保持着一分钟前的嘴角上扬,没表现出一丝惊恐,若无其事望着他。

一阵风吹来,他抬头对着我笑。


六、

沈岸从小有个离谱的梦想。

他想当一个背包客,在不同的城市停驻,认识不同的人。

虽然这算不是什么梦想,只要有了金钱和时间,人人都可以实现。

可是从小他便为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牺牲了很多。

比如,他逼走了自己的姐姐。

沈岸初三那年,家里人斥巨资给他报名国外游学。

他见到了多么妩媚的阿姆斯特丹,见到了纵横交错的运河和密度最大的蓝。

他在海牙偶遇音乐团,褐发小男孩随心所欲地拉着小提琴。

他将所有美好藏在心里,回到家后兴冲冲地推开姐姐的房门。

她剪了短发,高挺的鼻子显得更像一个秀气的男生,她只抬头看他一眼,没有像以前那样指着他骂。

第二日,姐姐拖着行李箱走了。

沈岸跟她走过好几条街道,不敢上前。

不知多了多久,她才回头,冷冷说道:“沈岸,你知不知道你很烦。”

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两人生日只差一个月,爸妈说是一起庆祝,可是蛋糕上从来只有他的名字。

爸妈从来不去姐姐的家长会,有次他撒谎说去补课,偷溜进她的班级,当了她一晚的家长。

姐姐很优秀,是语文单科状元,沈岸记在本子上,用红笔圈了起来。

可是之后不管他再怎么努力,语文成绩从来没有超过姐姐的分数。

他什么都知道。

姐姐后来变得爱抽烟喝酒,脏话连篇,她和别人打架斗殴,花很浓的眼线。

她总是凌晨才回家,心情好的时候会一拍他的脑袋,说句“去睡觉”,疼得要命。

沈岸怕爸妈责怪她,他想成为能替她说上话的人,所以他更加努力学习,样样都拿第一。

包括他们有意无意提起“别跟那个颜安玩那么多”时,他也一律照办。

有天夜里,姐姐醉得不省人事,被一个陌生男子揽着带回来。

沈岸一把拽过姐姐,带着警告意味地瞪了他一眼。

那人话里有话:“她不是拜你所赐吗?”

沈岸看着怀里的姐姐,忽然生起一股无力感。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之所以成为沈岸,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姐姐,为了爸妈,为了满足身边所有人的期望。

可是尽管这样,他还是留不下她。

沈岸后来才知道那场荷兰之行花了家里三万块,与此同时爸妈停掉了姐姐半年的生活费。

那时她刚上大学,事事都要开销。

她当夜搭火车回家大闹了一场,哭着问爸妈,我做错了什么?

没人回答她。

她回头对他说:“沈岸,那么多年来你真的害惨了我。可是你是我的亲弟弟啊,我们血肉相连,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姐姐走后不久,他爸妈计划搬家,想着沈岸即将高中了,得换个更好的居住环境。

他们卖掉了巷子的小平楼,去繁华中心租了一间两室一厅。

刚入住的那天,沈岸给她打了很多个电话,对方一直显示忙音。

后来才知道,她将他拉黑了。

沈岸太想事事令人如意,太想事事皆顺心。

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一旦达不到谁的期望,那人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

所以他一而再地试探我。

他说,你希望我是怎样的人。

他说,我会变好的,相信我。

他说,好像世上持之以恒的关心都是要收费的。

我反驳说,我不会。

沈岸靠在栏杆边,说:“那是因为我现在达到了你的要求,是不是?”

我气极,拧了他一下,他笑着摸摸我的脸。

聪明如沈岸,原来早就摸透我的心思,他渐渐发现我和他姐姐是同一类人。

他的优秀对我们而言,就如同古代酷刑里的红烙印,一片片地烫在我们的脸上。

所以他再见我时,一改从前面目,他开始逃课开始谩骂,开始得理不饶人。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人似换血般痛苦地将自己强行变成另一个人。

可是变来变去,他已面目全非,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沈岸上了大学后,仍然是那个受人追捧的天之骄子,他被很多人喜欢着,种种琐事应接不暇。

我们一月到头只能见上几面。

那时我的服装店刚开业,整日忙得像个陀螺。

有次进货时被货架砸断了脚小趾,疼得哇哇叫,他赶来医院时见到一拐一拐的我。

脚趾缠着厚厚纱布,肿得像小丑的鼻子。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弯下腰来,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反而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沈岸从不和我说学业上的事。

就像他从不说导师给他多大的压力,连夜写的论文一次次被打回,却不给缘由。

就像他从不说研究成果被同学窃取,别人只能安慰他,是你的就是你的。

因为比起为别人讨回公道,轻飘飘的一句安慰省力得多。

更何况这个人是沈岸。他没了一个优秀的作品,还有千百个更优秀的摆在身后。

这没什么的。

“优秀”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成为他万事不足以为外人道也的原因。

他什么都不和我说。

沈岸第一次找我借烟那晚,是他姐姐离开的那晚,她说:“沈岸,你真招人恨。”

他初中搬家那天经过我家门口,听到我家电视音量震天响。

他不告而别的确是因为不想,他没有骗我。

“我不想见到你笑着说那就再见呗,你总用这招,用情绪张扬来粉饰一切。”

他慢慢对周遭一切失去兴趣,旁人都以为他得到的已经太多了,却没想过他所得到的即便是一分一毫,都需要他日后一点点偿还的。

而最要命的是,没人在意他所拥有的是否珍贵,而他对被逼着拿出来偿还的东西,又是多么不舍。

好比王子剜肉剔骨,换取了一颗珍珠。

珍珠啊,谁不喜欢珍珠呢?

所谓上帝的馈赠竟是这样的折磨人。

“颜安,你说人的一生从哪里才算一半?”

“我老失眠,从躺上床那一刻,心脏就开始跳得厉害,睁眼到天亮。之前去找心理医生,我在他面前就像个虔诚的信徒,一遍遍问,问题出在哪里?”

“也许是学习带给我的习惯,结果不尽人意的时候,我会立马反省哪个环节出了错,只要有错误,那只要改掉就好办了。”

“于是,我遵从医嘱吃了大把的药,吃到最后医生说可以停用一段时间,我说可是我没有感觉好转,他沉思了许久,挺有趣的,你做数学难题时也是这种表情。”

“我放纵自己渺小的欲望,在你面前凶相毕露,用尽一切办法告诉你,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可是我却在你眼中看到了失望。”

“我想找回姐姐,很想。”

当年她对这个家失望透顶,和他们断绝关系,多年之后姐弟再次重逢,竟是在酒吧里。

她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霓虹球的光转在她的眼睛上,她微微一侧头就见到了沈岸。

她踩着高跟鞋走来,一件贴身黑裙,身材凹凸有致,她挑眉笑道:“弟弟?”

这是沈岸有记忆以来她第一次喊他弟弟。

她述说自己过得如何的好,还傍上一个有钱人,给她买多少珠宝首饰。

沈岸喝酒喝得猛,她还是没有变过,为自己贴满金片才能显得刀枪不入。

“你为什么拉黑我?”沈岸终于问出了口。

“我再不济也不能向你求救吧?”

“那现在…可以留联系方式了吗?既然你过得好。”沈岸没有拆穿她的窘迫。

“沈岸,你别像个粘着姐姐的小屁孩,都过各自的生活吧。”

她披上外套,和那男人打了声招呼就离开酒吧了。

多年后的第一面,她口口声声早已释怀,却不忍心多见他一眼。

走得狼狈。

最难受的时候,他多希望有人指着鼻子骂他,说他做错了。

那他一定会追问,到底是哪里呢?

是7岁那年不该许那个关于背包客的生日愿望吗?

是没有成为混世魔王,让身边人有了本不应该承受的压力吗?

是姐姐离开时他没有上前抓住她的手吗?

而他的优秀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他精心策划了那么久,最后换不回姐姐,也得不到真心实意的对待。

“我真的有抗争过,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可不代表它不存在……”

微博上的那封信很长,我看到这里时听到逼近的脚步声,连忙关机跑进卧室。

沈岸为我买酒归来,大概是见到我眼睛红红的,他有些担心地问道:“眼睛不舒服吗?”

“可能是急性眼膜炎又犯了吧,我休息一下就好。”

我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很痛吗?”他问。

“很痛很痛。”

原来当一个人太害怕的时候,她是不会大呼小叫的。

我好怕吓跑他,所以只能维持原状。

我一直以为是沈岸在救赎我,可原来不是。

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他出现在我面前。

多么好的计划。

他知道我不会救他,如此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死去吧。


七、

我恨透了这个无能为力的世界。

恨透了这个崇尚自由意志,却又死者为大的世界。

底下清一色的评论,祝福逝者脱离苦海,恭喜奔向新世界,以彰显自己如何开明伟大。

在这里无人死去,没人伤心,他们敲锣打鼓地笑着,犹如一场盛大的欢送会。

他们理解选择,歌颂自由,以文字为剑拥护“生命长度可自由选择”的观点。

一句,就算一句坚定地劝他活下来的声音都没有。

好像希望他活下来,是一件多么自私多么值得被抨击的事情。

一片祥和之景,犹如美好的伊甸园。

他们一无所知又那么天真的模样太滑稽了。

全世界都以为沈岸的自杀是解脱,是大势所趋。

他欺骗了大家,也欺骗了我。

而我是从来都骗不过他的。

正如以前编了各种理由让他写同学录,他总是一眼看穿,然后礼貌疏离地说下次吧。

正如叛逆期时学人离家出走,他瞥了眼蹲在角落的我就走了。

沈岸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人,自然不屑靠这种拙劣行为去引人注目的举动。

正如一个早春午后,阳光明媚得让身上每个细胞都像植物般受到照拂。

而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沈岸似离魂般,总低头玩着手机,我在背后小声咒骂他。

他立马就回头了,笑着说:“颜安,装淑女好玩吗?”

我骗不过他,可是他却总是轻而易举就骗了我。

沈岸是个多么矫情的圣人,他以为自己是一轮明月,光芒普照大地,便施舍于我越来越多的好。

而我对他而言,不过是路边一盏忽明忽暗的晚灯。

他看着我荒废,便如神仙般降临。

看着我终于明亮了起来,就觉得自己完成了多厉害的任务似的。

瞬间安心地阴霾漫天。

可是从来只有明月照晚灯的道理,从来也不见哪盏灯可以照亮天空。

就好像我当年那句“谁都一样,不如和你”这句话在沈岸心里留下的痕迹。

像我那么敏感又谨慎的人,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沈岸抱有防备,不敢倾泻感情。

我们就像两具行尸走肉,对对方没有任何意见,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只是看着他的存在,就已满足。

很久之前是如此,很久之后的现在仍是。

看着他的存在,已经感激涕零。

可我如此简陋的感恩戴德,早已被他发现。

小孩子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会大哭大闹,会愤怒,会用上所有肢体来表现情绪。

因为无能为力,而陷入无尽的痛苦。

我和沈岸闹翻了,我像个疯子似的,捶打着床铺,激动颤栗,泪流满面。

我大声地质问他,为什么想自杀!你活下来!我求你活下来好不好!

当我说出那句话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助。

我如此地歇斯底里是因为,我始终相信人是会对穷途末路的同伴保有敬畏的。

人无法控制他人意志,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将自己伪装的面子一层层剥开,变成一个野兽,将心里所想全告诉他。

我求你活下来。

听说人类心里所想只有百分之三十能传达给对方,而我太害怕因为某个表情,某个行为稍微偏离轨迹,就让他失望了。

沈岸用纸巾擦走我的眼泪,一遍又一遍安抚我,他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学游泳时差点溺水那次吗?那时我不会游泳,只能在岸上干着急。我眼看着你从一开始拼命划着,到后来动作越来越小,慢慢地沉了下去。我在岸上喊到嗓子都哑了,一边哭一边喊,可是我没有跳下去……”

“颜安,如果有一个人溺水了,你也不要跳下去。知道吗?”

而溺水的人听不见岸上的呼救。我只能看着他死去。

我哭得更凶了,断断续续地说:“我学会游泳了,溺水以后,我学会了。”

“嗯,我也在很努力啊,颜安。”

沈岸的眼神太坚定了,我甚至不敢在心里对他的努力抱有一丝怀疑。

后来,沈岸的生活逐渐有了起色,他会钻研菜式,品尝时笑着说下次应该如何改进。

他会打开电脑写着未完成的论文,满屏似蚂蚁小的英文,看得人头发昏。

他去二手市场掏了一把藤条椅子,将它放在窄小的阳台里,他躺着晒太阳,摇摇晃晃地。

他甚至会在看电影时和我争辩剧情走向,两人瘫在沙发上,他越说越兴奋,坐了起来,神采飞扬。

而我开始走神了。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曾经想死。那件事就像宇宙里的黑洞,将我所有情绪统统吸进去。

我无法伤心,愤怒,快乐,一旦想起它,我就会变成一个只会思考“他在想什么”的机器人。

“居然不听我说话。”沈岸轻轻掐着我的脸蛋,语气不满,打断了我的想法。

“沈岸。你要一直给我回应,好不好。”

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我说的话就像结成的冰块,缓缓从我嘴里掉落出来。

沈岸和我说了无数次的再见,仿佛只要把说再见的时间延长,那当结果真的到来时,我就不会那么崩溃。

温水煮青蛙般,受害者慢慢不再挣扎。

沈岸说这是行为心理学的一种,以后同我讲讲。

有次我生病醒来,家里空无一人。可是远远就闻到了骨头汤的香味。

我脑袋发懵,拖着身子爬起来。

一阵风绕过带起纱帘,我像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那一次我没有打电话找沈岸,我裹着棉袄又躺回了床上。

只是眼泪不停地掉,不一会鼻子就塞得呼吸不过来了。

我难受得要命,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大概就是沈岸说的“温水煮青蛙”吧。

后来感觉有人摸了摸我的后背,帮我把棉袄脱下,我像个任人操控的布娃娃,被安放进被窝里。

我知道沈岸回来了,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短暂到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说“真好”,又昏睡过去了。

到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沈岸为了论文收尾工作,回了学校一趟。

我回到了我的小店,橱窗的花已经枯萎,假人模特穿着的衣服还是初秋薄衫。

我把铁门咔嚓一声拉开,尘埃扑面而来。

皱巴巴的衣服摞得很高,我拿熨斗一件件一点点将它们熨平,水汽变成白雾缓缓往上升。

那么平静且陈旧,但是我很满足。

不需要多轰烈,多新鲜,只要沈岸作为我的退路,他还在。

那天我又接到了沈岸母亲的电话,我和往常那样和她说沈岸的近况。

她是个“以孩子为天”的女人,一生勤勤恳恳,全奉献给了家庭。

她不懂沈岸为什么只给我写了信,却没有留给她哪怕一个字。

我还记得她哭着和我说:“我真的没想过他是那么狠的人,他怨我什么,我自问没有哪里对不起他!”

问题出在哪里呢,所有人都在一步步探索着。

沈岸准备外企实习考核的那晚,中途他忽然关门出去,我悄悄跟了出去。

我见他走进一个便利店,见他点起了烟,见他双目无神地吐出烟雾……

见他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我。

沈岸走了过来,拉起我的手。

那天下着小雨,我出得急,没有带伞,只穿了双拖鞋。

我们淋着小雨,漫步在静如身处废墟的夜晚。沈岸忽然问我:“你可以忘记吗?”

他指的是他想自杀这事,我沉默了。

沈岸说:“你的生活要往前走的,你不可能一辈子陪着我。”

我反问道:“那你的生活呢?”

沈岸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冲我喊道:“你管我的生活干什么,你管得过来吗?”

我恍然大悟,像有根钢针顿时戳穿了我。

不是因为难堪,不是被拆穿后的狼狈,而是我后知后觉,原来沈岸如此急不可待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而是跑到第一次见到沈岸姐姐的那家酒吧。

我喝很多的酒,喝到头晕目眩时仿佛见到了沈岸姐姐。

我不知道拉着谁的手,像个弃子般绝望喊着。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是我欠他的吗,全世界就他沈岸一个活不下去了是吗?”

“我已经很小心翼翼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

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三点了,沈岸悲怨地望着我,或许是透过我望着他记忆里的姐姐。

我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离开。

第二天,我在店里整理衣服时,沈岸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门口。

他抬起手,轻轻晃动提着的蛋糕,对我笑。

那天他没有去参加实习考核,他准备了那么长时间,竟然说放弃就放弃了。

后来沈岸和我说:“原来逃避是一件那么快乐的事。我好快乐啊,颜安。”

可是那时我已经分不清他的快乐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八、

现在回头看,人生总是在希望和绝望中反复穿梭。

在我觉得一切都在好起来时,沈岸口口声声叫我忘了他,却又在我濒临心死时,让我接到了沈岸姐姐沈季的电话。

两个月前,我把联系方式放给酒吧前台,让他们见到沈季务必联系我。

这个电话,太来之不易了。它让我心急如焚地等了那么久。

可是沈季却在听完我说的话后,问了一句:“我又能做什么呢?”

她说话的方式和沈岸很像,字正腔圆,无比清晰。

可是却比沈岸冷太多太多。

我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误会也好,矛盾也罢,都已经积累得太多了。

我约她明日见一面,我会带上沈岸。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断了电话。

之后她说,好。

没人可以明白我当时的心情,相比开心,我首先感受到的情绪竟然是解脱。

我再也不用承受有可能失去沈岸的痛苦了。

我离沈岸的快乐又近了一步,我还可以把属于他的快乐一点点还给他。

一切都那么顺利,如果那天我没有接到沈岸的电话。

我和他隔着几条街道,迈着一样的步伐,好像连呼吸的频率都变得一样了。

我开开心心地揉搓着耳机线,听他说经过烘焙屋时看到新出的芋泥蛋糕,现在正提在手里……

或者是更加细致的小事,譬如他过马路时不小心撞到一个女生。

结果被她男朋友瞪了一眼。说到这里时,我仿佛看到他笑着出现在我面前。

我心想,沈岸沈岸,你不知道我还给你准备了巨大的快乐呢。

他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轻轻安抚着我躁动的心。

随之传来的,还有挂钟秒针的走动声,和呜呜的风声。

像谁在我耳边哭泣。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步伐开始变慢了。

身体里的细胞也好像停止运动了一般,整个人凝固在原地。

沈岸说:“颜安,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当一个人真的想死的时候,最难堪的事情是什么吗?”

“发现自己没钱买墓地吗?不不,是家里的猫没人养?等等等等,让我再想想……”我已经开始语无伦次。

他笑了笑,像哄小孩一样,认真回答我:“最难堪的应该是被人发现。因为一旦被人发现他有了这个念头,全世界从那一刻开始,就不会把他当正常人看待。他虽然没有被囚禁起来,可是他不自由了。”

“当时在微博发表那篇文章,确实是我欠考虑,我没想过他们会登进我微博。可能真的吓到大家了,我很抱歉……”

我一边发家里的定位给沈季,一边说:“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你第一封写给我的信就是绝笔信,你真不是人啊,沈岸。”

他说:“其实不是第一封,只不过之前的没有寄出去。那时你总一脸厌恶地看着我,我还问过我朋友,他说我这种人作为‘别人家的孩子’,被讨厌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后来我也不怎么找你了。”

手机弹出了沈季回的信息,只有四个字:我马上到。

也许这是血缘之间的心有灵犀,尽管我什么都没有说,尽管我们约的时间是明天。

“我是个不被需要的人,颜安,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和姐姐说,想和爸妈说,可是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可是我真的好累……”他叹了口气,又笑了一声,像卸下了多大的担子。

“这句话终于被说出来了,你不要怪我。怪我也没有关系,就当我是个坏人吧。”

我想做个坏人。

我仿佛感受到了那晚的江风徐徐向我吹来。

那时的沈岸惬意地望着我,说如果生命还有一个月,我要做个坏人。

“不过,你应该会对一个将死之人稍微宽容点吧。”

江风温柔,微微吹动他的刘海,那时他赖皮似的同我说。

如果生命还有一个月,他要做个坏人。因为人对将死之人总会宽容些。

不同的场景,同一句话将不同的他连在一起。

我经历了一场短暂而又浩瀚的时空穿越。

“沈岸!等等!你姐姐……!”我预感不对,大声喊出。

忽然风声如骤然被撕开的布,像瞬间窜起的火苗,狠狠掠过我的耳朵。

啪的一声巨响,好似往我脑袋砸了一拳。

电话那边顿时没了声响。

沈岸把手机从17楼扔了下去,几分钟后他从阳台一跃而下。

完成了他生命中最盛大的绽放。

沈季还是去迟了一步,我回到时看到蛋糕放在桌上,已经融化了。

我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将蛋糕扔在垃圾桶,看着警察对屋子进行常规检查。

看着医护人员抬走他血淋淋的身体,看着他的母亲哭着跪倒在地,而他的父亲痛骂自己多么失败才教出这样的儿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哭不出来了。

我只是很想很想问他,跳下来的那一刻,会不会后悔了。

可是这时,风不起,叶也不动。

如果万物皆有灵,我应该会有所感召。

沈岸的葬礼被秘密进行,冷冷清清。

他父亲觉得自杀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就连沈岸的遗照也选了张不太好看的照片。

框里的沈岸板着张脸,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他是个那么清秀的人,笑起来就如春日般温暖,不该是那样子的。

那天沈季来了,她穿了一条黑色的吊带裙,化了很浓的妆。

与周围格格不入。

沈岸的母亲冲她甩了一巴掌,撕心裂肺地骂道:“你还敢来!你弟弟就是被你害死的!!”

沈季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看着那张遗照。

她那天穿的裙子是她最后一次见沈岸时穿的那条。

沈岸应该也知道。

一切都如他所愿,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他对我实施的“暴行”。

他的确是个罪不可赦的坏人。

他让我在最爱他的时候,接听了一通关于死亡的电话,再目睹他离我远去。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沈岸为什么不能等我一会,至少等我吃完那个蛋糕,至少等我将沈季带到他面前……

我反反复复想这个问题。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这是沈岸对我的惩罚。

或许从头到尾,这便是一场“月亮”对“晚灯”的巨大报复。

因为月亮给予晚灯光明,而晚灯却永远看不见它……


(番外)

沈岸是个脾气顶好的人。

倒不是说他多么助人为乐,菩萨心肠之类的,只是他情绪内敛,很少和别人发生冲突。

久而久之,旁人对他的定义就变成了脾气好。

可是他很少会反驳,错就错了吧,他总这样说。

印象中为数不多的几次,他发了很大的脾气,其中有次是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那时我还和他同班,那时他还不是所谓的天之骄子,那时放学回家还能看到他姐姐帮他提着书包,他就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跳来跳去的,多动症似的,实在看不出有半点学霸料子。

那时班主任把他安排坐在我后面,那时他又很静,静到我时常忘记后面还坐着一个人。

不过他会偶尔问我借东西,比如橡皮擦,比如铅笔,比如尺子,比如卷笔刀等等。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交集了。

有次我发现他桌子上也画了条三八线,可是他同桌是个走读生,还常不来上课。

他瞥了我一眼,连忙用宽大的衣袖挡住那条线,再若无其事地学习。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学期。

和他关系的转折来源一场误会。

那年我们全校都要学竖笛,每周一还要在操场吹笛子。

有次解散时,我太兴奋,不小心用笛子砸到他的脑袋。巨大的一声。

他马上蹲了下来,捂着脑袋,一言不发。我太害怕了,蹲在他旁边说了句对不起。

可是他听到以后立马就发火了,他冲进教室,把我的书桌推翻。

泪汪汪地瞪着我,仿佛受伤的不是脑袋,而是眼睛,然后就跑掉了。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一来可能是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接着我实在不知道他火从何来。

小时候的我以为,当自己无意做了一件错事,是百分百可以被原谅的。

或者说是它必须被原谅,否则就是受害人的错了。

我当作无事发生,以为它很快会过去。

没想到隔天班里有人说,我打了沈岸,还骂他活该。

我脑袋一片空白,课也没听好。

最气人的是,沈岸消失了。我气无处可撒。

我回到家后打电话给他,是他姐姐接的。

我胆大妄为,直呼其名,让他来接电话。

他姐姐道出了我的名字,然后笑着说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让我去他们家聊聊。

我单枪匹马,只身前去。

结果却没有我想得那么轰烈,而且有点丢脸的是,我吼出事情经过时,觉得自己委屈极了,还流了几滴眼泪。

沈岸在一旁笑我,笑得那么明媚。

我推了一下他,就原谅他了。

从那之后,我们就成了挺好的朋友。

他不爱带学习工具,我的笔盒二十四小时为他服务。

他不太爱说话,我就成了他的代表人,也结结实实帮他挡过几次小情书。

他不爱背书包,所以经常不把书包带回家。

有段时间班里老有偷窃事件。

于是下课时,我便拎着他书包和他一起走,还一边嚷嚷,喂这是你的书包诶!

他回我,那你拿着它干嘛。

“都说了学校有小偷!便宜谁也不能便宜小偷啊。”

“沉死了,沈岸你快来背!”

就这样一来一回,我帮他提了一个多月的书包。

最后一次我送他回到家门口时,见到他姐姐。

她打趣我:“沈岸又拐了个小跟班回来。”

他有些得意接过书包,冲姐姐笑:“姐!我可没有拐。”

我被姐姐戳破,又气又羞地把书包扔回给他,连忙逃走了。


我们同班的时间不长,六年级时他就转学到重点小学了。

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可五年级那场校运会让我非常印象深刻。

最后一个项目是班级接力赛,我们要和隔壁班比赛。

我是班里一直没被大家承认的体育委员,当然我也没想懂为什么是我,也许是第一次上体育课时站得太前,就被老师拎了出来。

为了接力赛,我几乎每天都号召同学去操场训练,可是到场的永远寥寥几人。

大家对我不满越积越多,抱怨我不为班级争光就算了,还试图拉他们下水。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比赛真是惨不忍睹,让我们五班成了全级的笑话。

可谓是一战成名。

我作为最后一棒,只需要顺利冲刺眼前的50米,今后就可以挺起胸脯做人了。

我非常紧张,手上全是汗。

千万不要拖棒千万不要拖棒,我在心里默念无数次。

当接力棒像一把枪似的放在我手心时,我稳稳握住,再用尽全力冲了出去。

可是那次比赛,我输了。

只有50米,我却在中途摔了一跤。

我应该马上爬起来,再坚强地跑向终点。

可那时我听到了众人的起哄声,所有委屈一如洪灾猛地吞噬了我。

忽然一道声音传来,我抬头看去。

沈岸蹲在离我最近的跑道边上,大力和我挥手,喊道:“颜安!我在前面等你!”

他满头大汗,如此坚定地看着我。

之后陪我跑完了剩下的几十米。

后来我问沈岸,不觉得在那里喊话很中二很丢脸吗。

他笑着说:“不会啊,比起丢脸什么的,我更不想你输。”

仅仅是我这个人的输赢,无关班级的。

我一直很想告诉他,因为他,那一天我是赢了的。

可是很遗憾,我永远都无法将胜利还给他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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